雨已渐歇,云开日出,黛玉与湘云一路踏着落叶,款款而行。湘云身穿一件粉色宽袖百蝶穿花裙袄,两只蝴蝶小簪,绾起两个小鬟,模样十分活泼俏丽。
黛玉笑道:“都说你男孩儿扮相好看,我倒觉得这女儿本色更好。”
湘云道:“我倒是想做一回男儿,也没有这样多女儿愁事。”
黛玉伸手接起一片缓缓飘落的黄叶,道:“男儿也有许多烦愁。你看宝玉,又有多快活?人生在世,不论男女,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湘云便是一叹,道:“倒也是。昨儿怡红院那样一闹,二哥哥还不知心内如何呢。”
一时到了贾母上房,已见王夫人端坐着正和贾母说话:“宝玉屋里那个叫晴雯的丫头,如今变得不像话,很没有规矩,我怕她在宝玉跟前不宜,因此也叫她出去了。因她原是老太太的人,所以来和老太太回一声。”
贾母神色一凛,随即道:“既已打发出去,就不必回我了。”王夫人便不言语。黛玉听见,心内一阵戚然。幸而已叫雪雁连同墨雪去了晴雯住处,看情况再作打算。想来应无性命之忧,只多少费些银子罢了。只是,眼见老太太果真无力去管此事,心中依然不是滋味。若自己也不管,那晴雯,不就很快香消玉殒了么?这样一条人命,在那人眼里,便是如路边蝼蚁一般不屑一顾么?贾母看见黛玉湘云进来,便笑道:“昨儿夜间下了雨,天凉,为何不多穿些?”二人请了安,各自坐下,闲话一阵。
“三春”姐妹陆续到了,一时宝玉也来了,却是无精打采,独自坐着闷声不语。大家皆知原因,却也不好说什么。
李纨早已调停妥了杯盏桌椅,大家落了坐,一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贾母启口问邢夫人道:“听说,你老爷把迎春许了人家了?”
黛玉心内突的一跳,忙看向邢夫人,只见她陪笑道:“回老太太话,是前些日子才定的,定了孙家。”
贾母问道:“哪个孙家?”
邢夫人笑道:“这孙家是大同府人氏,祖上是军官出身。当日曾是宁荣府中门生,算来也是世交了。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名叫孙绍祖,生得相貌堂堂,年纪未满三十,家资也算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还未婚配,老爷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故就定下来了。因为事急,没有事先禀告老太太,还请老太太恕罪罢。”
贾母沉吟半响,道:“定了日子了?”邢夫人忙笑道:“正是日子有些紧呢,想今年就过门的。正想请了老太太示下。”老太太却是不语。片刻方道:“孙家的不好,再寻别家吧。”
邢夫人立时面色尴尬,不知何故,只支吾道:“老太太,这——”
贾母看她一眼,道:“我知你是作不得主的,叫你老爷来和我说。”邢夫人只好应下。
黛玉看向迎春,只见她那温柔平和的脸上,现出些担忧和迷茫来,一双杏眸微微失神,更显柔弱无助。黛玉不禁心中叹道:迎春,我又该如何助你?眼见贾母态度,知其心中对此门亲事很不称意,唯寄希望与老太太身上,望能有力拦阻。
大家只得又寻些话儿来说了一阵,见贾母乏了,便又纷纷退出。
黛玉一路默然不语。想起那中山狼之猖狂狠毒,心内泛起一阵寒意。黛玉从来深恶贾赦之为人,如今更是痛恨不已。此人枉为人父,竟将这样弱柳般的女儿,送到这禽兽一般的孙绍祖面前。这哪里是为女儿寻夫婿的?分明是送羔羊入虎口。其实,那贾赦,本身亦是个同孙绍祖差不多的财色之狼,虎狼一窝,只是迎春何其无辜!
湘云走在黛玉身侧,见黛玉不语良久,忍不住问道:“林姐姐,你有什么心事?”黛玉也不对她隐瞒,道:“我为二姐姐忧心。”
湘云奇道:“为何忧心?难道这不是喜事么?”
黛玉叹道:“你没听出老太太的口气?孙家去不得。”
湘云道:“我也奇呢,听大太太说的,孙家倒也算门当户对的,怎么老太太不高兴?”
黛玉道:“大太太也是唯大老爷命是从,她的话如何信得?那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又谈何门当户对?”
湘云呵呵一笑道:“老太太不允也罢了。姐姐如何又有了门第观念?”
黛玉思虑着是否将孙绍祖之为人告知湘云,一时不答,不觉渐往紫菱洲处去。秋意更浓,紫菱洲边蓼花寂寞,苇叶憔悴。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忽瞥见一熟悉背影,正对着那寥落之景吟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吟罢,一声长叹。
“二哥哥,你倒在这里诗兴大发了。”湘云笑道。
宝玉转过身来,见是黛玉湘云二人,勉强一笑,却不答。
湘云又道:“只是此诗未免愁思过重。听起来,莫非你也为二姐姐忧心么?”宝玉方道:“云妹妹若知晓那孙家为人,也会忧心了。”便将孙绍祖之恶行恶状简略描述一遍,听的湘云惊诧万分。
黛玉疑惑宝玉如何知晓这些,问后得知原来京中纨绔子弟大多知道那孙绍祖的大名,因其人生得虎背熊腰,粗蛮暴虐成性,人称“虎狼大少”,算是恶名远扬了,大户人家谁人敢把千金嫁到他家?寒门小户孙家又十分不屑,故直拖到三十还未娶亲。照此说来,贾家上层应大多知道孙家状况,而老太太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略略知晓一二,所以才不同意此门婚事。就不知,那贾赦,可听得进老太太的话?
“大老爷也太狠决了些!实在可气!为何无人制止?”湘云忿忿不平。
“何尝没有,听说我父亲倒劝谏过两次,无奈大老爷不听,也只得罢了。”宝玉道。
一时除了叹息,别无他话。
直到黛玉提议去看看迎春,方打破沉默,一齐往迎春处去了。及至到了房中,却见迎春斜倚窗下,看那天上云卷云舒。这个在花阴下静静穿茉莉花的女子,在这个喧嚣纷扰的尘世,那份温柔可亲,静默美丽,才是难得。黛玉一阵感伤:这样温柔平和的女子,只适合隐匿于紫菱洲深处,与燕子落花相处罢。
纵有千般思虑,万般愁绪,却不知如何说起。唯有陪着看那朝霞漫天,随意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唯有在离开时,对满身霞光,面色平静,却有淡淡落寞隐隐而现的她说句“安心”。
风起,淡黄枯黄的落叶随风而下,飘散零落于园中小径。偶有几株娇艳菊花开得烂漫,却更衬得周围风景萧索。
“我去求老太太,决不能应允这门亲事。二姐姐若去了孙家,岂有活路?”宝玉毅然说道。
黛玉望着宝玉,忽然觉得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宝玉了。虽然眼中清澈依旧,却少了许多懵懂与顽劣,多了些许沉稳和担当。饶是如此,黛玉却止住宝玉,说道:“此时不可去。”见宝玉疑惑,便解释道:“老太太已然不允,现今恐已叫了大老爷说话呢。”宝玉听了,也觉有理,便作罢了,又邀黛玉湘云去怡红院坐坐。
黛玉想起晴雯一事,便道:“明儿再去吧,此时要先回去了。”
湘云却快言快语道:“你院里如今戒备森严,我们如何敢去?”
宝玉听得刺耳,却只得说道:“也不知母亲如何想的,我院里的丫头,竟被遣去了大半。”
“你不劝说么?”湘云又道。
“昨日因事出去了,待我回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宝玉苦笑道,“去了也好,在这里留着也没趣,白白耽误了。”
“晴雯,你预备怎么样呢?”黛玉问道。“不瞒妹妹,我打算今日去她家看看。”宝玉说道。
黛玉点点头,偕同湘云转身离去。这刁蛮丫环,遇到这多情公子温情小姐,也是命不该绝罢。
至黄昏时刻,黛玉坐于院中清溪边,看那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之时,便见雪雁急急赶来,面上掩不住的笑意。黛玉便也笑问:“事情办成了?”
雪雁嘻嘻笑道:“有墨雪出马,还有不成的?”便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晴雯当日是赖大家的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被派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浑名“多浑虫”的。此人是个酒鬼,只知任意吃死酒,偏又娶了个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今日雪雁墨雪去时,那多浑虫正巧在家,见二人掀起草帘进来,很是诧异;待手里多了一个银亮亮的元宝,诧异便变成了谄媚;闻得二人要带晴雯走,也巴不得这药罐子早些离身,因无甚卖身契,便很爽快的放了人。墨雪二话不说,从那芦席土炕上抬起晴雯便走。晴雯因出来时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才朦胧睡了,忽觉身子腾空而起,猛然吓醒,惊恐间也不看来人,腿脚乱蹬,雪雁忙出声方止住了。晴雯看清这二人,心中已猜出几分,便安下心来,也不好多问,只等三人坐上马车,方问雪雁道:“是林姑娘叫你来救我的么?如今是要去哪里?”雪雁便告知她红楼绣庄的事,晴雯听后大为惊异,雪雁便是笑:“更让你奇的还在后头呢。你在绣庄还可见到一位故人。”
晴雯便问是何方故人,雪雁却卖了个关子。待晴雯心内好奇坐如针毡渐熬不住时,车子停在绣庄门口,故人相见,方知金钏儿竟也在这里,两人抱在一团,喜极而泣。黛玉听雪雁连说带笑讲完,也笑道:“又救了一个了,也算圆满。”
湘云亦在一旁听得入神,此时便也说道:“姐姐是救世大侠,时时救人于水火之中。小生实在佩服!”说罢双手抱拳,形态豪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