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易过。
次日,贾母与黛玉饯行。依了黛玉的意思,只在潇湘馆摆了两桌席面,聊表离情。席间仍是觥筹交错,却不如昨日那般惬意了。
席散,黛玉送贾母回至上房,说了一回话,贾母又细细叮嘱了一番,犹是放心不下。黛玉已把月寒玉之来历告知贾母,如今贾母见黛玉指着那玉笑而不语,亦笑道:“我倒忘了,你有这仙物。”只是想到宝玉,仍是长叹不已。
黛玉自贾母上房出来,便去了凤姐的院落。一进院门,便瞧见平儿正抱着巧姐儿出来,见到黛玉,那巧姐遂嘻嘻笑着叫姑姑。
黛玉摸摸她的头,笑问:“大姐儿这是要去哪儿?
平儿笑道:“她一直嚷着要瞧弟弟,我抱她到奶妈子那里去呢。”
黛玉牵着巧姐儿的小手,逗了她一会,笑道:“你们去吧,我去看看嫂子。”
目送平儿走远,黛玉转身而行,拾级而上,掀帘进屋,见屋内唯凤姐一人半靠在床上,正闭目养神。听见门口动静,凤姐睁眼一看,忙笑道:“妹妹来了,快来这边坐。”
黛玉过去床沿坐下,见凤姐面色红润,亦丰韵了一些,笑道:“嫂子身子倒像养好些了。”
凤姐笑笑,道:“无事一身轻,自然好些。”
黛玉道:“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才瞧见大姐儿,很喜欢小弟弟呢。”
思及儿女,凤姐满眼尽是柔情,璨然笑道:“看到他两个,我便高兴。”
此时小红端了一碗粥水进屋,先朝黛玉施礼,又对凤姐道:“奶奶,这红米粥有些烫,先放一放,再喝吧。”
凤姐点点头,道:“这么着,你先出去罢。”
小红将粥碗放置桌上,依言退下。这里凤姐对黛玉道:“妹妹走得这样急么?”
黛玉说道:“那边家里催呢。”
凤姐便叹了一声,道:“想妹妹刚来,我便很是喜欢。咱们在这府内伴了几年,也不是一般的情分。今日分离,初听见时大出意外,心内实在伤心,之后想想,妹妹这样的人,也不该待在这样污糟地方,倒是出去了自在清静。虚留的话我也不说,只祝妹妹今后一切安好。”
黛玉听出她言下之意,问道:“嫂子可是洞悉了何事?”
凤姐一时不语,怔了一回,方说道:“我以前糊涂,如今清醒过来,只怕也晚了。”
见黛玉静候不语,凤姐便继续说道:“话要从东府的蓉儿媳妇,秦氏可卿说起了。她本是那样一个灵透人,待长辈十分孝顺,平辈和睦亲密,待下辈又是和气慈爱,甚至家中仆从老小亦知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殊料她一日病了,终日卧床不起。那病来势汹汹,一直不见好转。那年你往扬州探望林姑父后,一日夜间,我已睡下,却未睡着。忽觉深思恍惚,只见可卿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咱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我便问她有何心愿。她便告诉我两句俗语,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登高必跌重’。说是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我当时听了此话,心中十分敬畏,忙问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她便笑我痴顽。言道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我一直催问,她方说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家塾虽立,却无一定的供给。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不如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有此后路,将来便是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
凤姐说到此处,抬眼看向黛玉道:“妹妹说,她看得通透不通透?”
黛玉点头道:“的确通透。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凤姐叹道:“只是她话虽说的通透,我当时却是悟不过来的。她又告知不日有一件非常喜事,待到日后一看,原来是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一事。后有娘娘省亲,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我虽经她提醒,却仍因这繁华景象冲昏了头,一心只想着贾府荣贵,早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黛玉说道:“嫂子是个能人,也看明了府上之事,并不糊涂。这府中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以你一己之力,纵使有意,又怎能扭转乾坤?”
凤姐又是一叹:“妹妹说的也不无道理。前些时日得知甄府败了,只觉十分惊心,忽思及那夜可卿之警言,只是已无益了。那夜她说完那番话,便飘飘荡荡去了,外头一阵叩门声把我惊醒,丫头们来回说‘东府蓉大奶奶没了。’我方知原来是她托梦与我,真是警句良言。如今,却再也没有梦见她了。”
黛玉知道那秦可卿已是魂归太虚去了,因是回归其所,也不如凤姐伤感,只说道:“嫂子此刻烦愁无益,不如为今后谋画谋画。我虽没有什么远见谋略,却有个提议告知嫂子,将来或许有益处。”
凤姐忙道:“妹妹但请说来。”
黛玉对凤姐耳语一阵,凤姐初时脸色一变,随即又连连点头,再后来面露笑意,道:“妹妹真是——”便扬声叫了小红进来。小红在外头应了一声,忙进来问道:“奶奶可是要喝粥了?”
黛玉凝神细看,只见她身量又高挑了一些,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红绫袄儿,外罩杏色绸缎马甲,乌鸦鸦的头发绾起一个鬟儿,衬得面容白净秀丽。
凤姐说道:“不忙。你且去替我寻个东西来。西边的厢房内那个上了铜锁的红漆梨木大箱子里,有一个周边描金的黑檀木匣子,你将那匣子拿来。”说罢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交与了她。
待小红重又进来,手中已多了一个黑色匣子,同样上了一把小巧铜锁。小红将钥匙并那匣子交与凤姐,凤姐拿出一把小钥匙,将锁打开,挑拣了一回,拿出一个用五彩丝线系着的红绢小包儿,递与小红,说道:“这是给你的,打开看看。”
小红接过,不知何意。黛玉见状,笑问:“你可知奶奶给了你什么?”
小红笑笑,道:“捏上去像是纸,却实在猜不出来。”
凤姐道:“磨蹭什么,打开看不就知道了。”
小红忙将丝线解开,打开小包,从内抽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却是自己的卖身契。小红紧捏着那契,手指微微发颤,不由抬头看向凤姐:“奶奶这是——”
凤姐说道:“这卖身契给了你吧。从今往后,你便是自由身了,来去由你。”
小红闻言,先是一怔,继而一下跪到凤姐跟前,含泪道:“多谢奶奶恩典。”
凤姐说道:“不必谢我,其实这是林姑娘的意思,要不是她提点,我还想不到呢。”
小红泪落连连,忙又跪向黛玉,说道:“我来奶奶这里,就是姑娘提点,如今姑娘又——”,说到此处更是哽咽,又道:“姑娘和奶奶都是大善人,小红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今后必定日日烧香拜佛,保佑奶奶和姑娘一生平安,富贵绵长!”
黛玉对凤姐笑道:“听听,真真是你调理出来的人。”又拉了小红起身,道:“何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凤姐笑道:“你这丫头,这个模样,倒像我们普度了众生似的,多大的一桩事。只告诉你一句话,眼下只能先为你脱籍,你父母的奴籍还在太太那里放着,一时求不下来。以后有了机会再说罢。不过你且记住,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免生枝节。”小红连连点头,凤姐又道:“如今只问你,可出去不出去?你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了。”
见小红低头不语,凤姐似笑非笑道:“如今你脱了籍,和那芸儿之事也该办了。”
小红脸色霎时红涨起来,声如细蚊道:“奶奶的话,我却听不明白。”
黛玉笑道:“嫂子何必羞她。”又对小红道:“你和芸二爷的事我知道一点。你奶奶知道他的为人,也放心。既是这样,倒莫错过了。”
小红迟疑道:“可他是爷,我只是个丫头。”
凤姐早有不耐,说道:“最烦你这么样哼哼唧唧的,让人急的冒火。他虽是爷,可是家中实是艰难,和个平民百姓也差不多。你模样不差,又是我调理出来的人,何况你爹妈在府里也有脸面,如何配不上他?你别在这里装蚊子哼哼,我只问你一个准话,可愿意不愿意?”
小红略怔了一怔,遂点头答应,却又羞得面红耳赤。凤姐笑道:“既这么着,等明儿我叫二爷亲自去寻了芸儿去说和这门亲事,没个不成的。既从我这里出去,我自然要为你备份嫁妆,风风光光的。出去之后,你们好好过日子罢。”小红已是泣不成声。后头的事,不再赘述。
第二日清晨,潇湘馆众人齐聚,也只剩黛玉、紫鹃、雪雁、墨霜和墨雪五人。这样一个幽静所在,将是人去楼空。黛玉临去时,迤逦到后边院子,最后瞧了一眼那架秋千,见它冷冷清清的垂在那里,心道:“此后,恐是永别了。”那秋千悬挂于花木之间,周围叶影峦叠,婀娜多姿,黛玉却因心境使然,反觉分外凄清寂寥。
望向那四季常青的翠竹,终有许多不舍萦绕心头。那檐下的鹦鹉,早在几日前,便不知所踪。这颇有些仙气的鸟儿,许是预知到今年秋景不长久罢。去也,去也,良禽择木而栖,便是这个道理。
一步步行出园外,回首望去,那大观园内花木深处清溪泻玉,石窟飞云,两边画楼绣栏,隐约于山水树梢之间,在这萧瑟秋季,却又显露一丝繁华景象来。只是,再繁华,也不过过眼云烟罢了。
黛玉向贾母请安辞行,贾母也不多话,只说闲暇时日过来便好。黛玉又与众人一一惜别后,便转身离去。众姐妹送至二门外,直目送黛玉渐行渐远。天上忽然飘起蒙蒙细雨,黛玉坐在马车内,隔着纱窗朦胧而望。这座富丽堂皇的深宅,此刻却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虽穿着华贵衣裳,却终究是在这凄风苦雨中孤独挣扎。那大门两旁的石狮,依旧威严肃穆,它们是否知道将来的厄运?
黛玉心内默念:贾府,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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