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满目萧瑟的烟光,谁会忆起往昔的盛景。五十年前,那里繁华似锦,车如流水马如龙。自敌国攻陷了这城池……又不善管辖经营,渐渐便成了如今的荒城。”
屋内光线幽暗,摆设简单朴素,却不显寒酸,透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清雅。
窗边有一塌,塌上躺一白狐,此刻正在酣睡,腿上伤处,已涂药包扎。屋内两人,正并坐于床沿,一人聆听,一人讲述,往事历现。
石楠红叶透帘春,忆得妆成下锦茵。
试折一枝含万恨,分明说向梦中人。
一首诗,让她对她另眼相待。懂石楠花的人,恐怕不多吧。她已是垂暮之年,总希望,这个故事,能有个听的人。这位姑娘,风姿卓越,品貌风流,倒比当年的自己,更胜几分。她眉间不动的清冷,眼眸内有明锐而清亮的光,似在深暗中一耀,照亮了身旁她的心间。
说吧,说吧。这个秘密,已沉积在心内,太久,太久。
“这世事之变迁,何人可预料?”她长叹一声,说道:“那是华夏西边的一个小国,因国甚小,不如称之为城。此城曾叫珞城,一度是极有名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城主当年富甲一方,府第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奇珍异宝不能胜数。正因为如此,竟引得敌国觊觎,敌军突起,让人淬不及防。城败之后,府中那些精妙贵重的器物,都被敌军一掠而空。”
眼内掠过一丝沉痛,她又道:“你看,”她从怀内摸出一个荷包,小心翼翼从内取出几片碎瓷片,轻声道:“这曾是一个花瓶,待我再去时已成碎片。我捡了几片回来,虽无法拼出原本的模样,用来凭吊怀念也是好的。”她将碎片贴在脸上,紧闭双眼,口内喃喃自语,神情沉醉迷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那城的城主,当年名扬天下。不仅是因为他慷慨富有,更是为着他的样貌文采。他醉心文学,整个人散出一股温雅之气,真是惊才绝艳。才子自风流,他也有许多美貌的姬妾。他最为宠爱的一个,叫做霓裳。他曾于夏夜陪她在河边乘凉,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他曾作诗给她,题于碑上。”
说到此处,她进入内室,出来时手捧一个黑漆木盒。她打开木盒,拿出一个红绸小包。红绸已有些年月,不如初时那般鲜亮。她把手放于绸面上,略微顿了顿,方将小包打开,缓语轻言道:“这便是他碑上诗句的拓文。”
黛玉轻轻拿过,照上念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帘间明月偷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庭户启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只恐流年暗中换——只恐流年暗中换……”她喃喃重复,从黛玉手中拿过诗文,轻轻捧着瞧看,神情激动,继而泪流满面。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你瞧,他盼着天气凉爽,好让爱姬能够舒服些,却又担心年华似水,时间过得太快。细细回味,这句中真是盈满缠绵之意。”她有些神情恍惚,“他是那样温和的一个人……不过,也是温和到几近怯懦的一个人。他与爱姬郎情妾意之时,敌军却已暗暗崛起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道:“兵临城下,那样迅猛骁勇,他看抵挡不过,只好举城投降。然后,带了爱姬霓裳,向东逃亡。”她看向黛玉,淡淡一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他很没有骨气?”
黛玉知道她话未完,也不出声,只轻轻摇摇头。她见了,便是莞尔一笑。她说道:“我当初却是这么觉得。他不爱武功,不会兵法,心在书海,在红颜,却不在江山。作为一城之主,他确实不够有担当。”
“此后如何?”黛玉问道。
“此后?”她苦笑,“此后,他们还未逃出多远,便被敌军发现,故而被追杀……眼见实在逃不了,他便把霓裳藏了起来,自己跑出去,将敌军引开。他又不会武功……”她语气轻颤,深吸一口气,方接着说道:“霓裳侥幸活了下来,他却已不在这个世上。真是令人诧异,他懦弱弃城,投降逃跑,最后,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自己跑去送了命。我当初一直不明白,他哪来那样大的勇气……”
“作为一个城主,他是没有担当。可作为一个夫君,他却这样勇敢体贴。”黛玉叹道。忽见肖婆婆指上碧绿荧光,原来是一只玉戒。
“婆婆,这玉戒,便是他留给你的,对么?”
肖婆婆低头,轻轻抚上那玉戒,点头道:“这玉戒——正是他当年随身之物。是他——被追杀时,自己跑出去前,交给我的。”她攥紧玉戒,哽咽难言,许久,方启口说道:“你想的不错,我就是霓裳。曾经艳冠天下,如今变作如此老态。”她冲黛玉笑笑,“便是如花美眷,又怎敌得过似水流年?流年,果然是最可怖之物。他写的的确不错……只恐流年——暗中换……”
黛玉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如金,金粉撒落满园,花草茂盛,孩童喧闹,一派大好秋光。但不知为何,却令人心内极其安宁。那拓文上的诗句,似乎从远方飘来,拂过庭院,如一阵清凉微风,袭上心头。幽幽思起,那是一个明月之夜,荷池上清香四溢,一双人置身于花光奇馥之中,洄沿自徜徉。
这曾经的城主,不提他江山坐得如何,只是这一番对爱姬的体贴温情,对天际星空宇宙之倾心,足以让后人暗暗感叹。此情,此景,艳称千古。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黛玉不由将苏轼的《洞仙歌》念出,已然觉得,这故事,与后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之传奇及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结局。剑戟弓弩之后,帘间明月依旧,只是孟昶烟逝,花蕊夫人被掳于宋。
只是,太过相似,便令人有些恍惚。莫不是——红楼中,总与前朝后代,有这样那样的巧合?莫不是,这位,就是花蕊夫人,只是时空不同,结局便有所变更?
黛玉心中百转千回,身边的人却已开了口:“此词摹景传情,旷逸深婉。”
“婆婆,你可否告知你的封号?”黛玉问道。
“封号?”她笑得云淡风轻,“多少年过去,就算有,也早已忘了。韶华易逝,容颜易老。霓裳云去,河汉疏星仍在。就连‘霓裳’这个名字,我也快忘了。”
她说道:“这些年来,我一路漂泊,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也不是没有遇过其他的男子,他们有的比他英武,有的比他坚毅。然而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如他那样一心一意,为我而勇敢的人。曾经,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仅是姬妾与城主的关系,我贪图他的地位,他迷恋我的美色。直到他离我而去,我又在世俗间沉浮了几年之后,终于懂了。如果是那样,他不会为我而死,我不会一生追忆往事。”她长舒一声,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姑娘,这便是我的一生。多谢你了,愿意耐着性子听我絮叨这许久。”
“婆婆莫说这样话。我能听婆婆讲故事,何其有幸哉。”黛玉含笑道。
她握住黛玉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拍拍,这个动作,倒令黛玉想起自己的祖母,心内只觉一阵亲切。“故事,是啊,是故事。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听我讲故事之人,今日看来,你竟是这有缘人,也圆了我几十年来的心愿。弹指间流年偷换,华发朱颜。我已如此苍老,也许哪一日就随他而去。终于,也有个人,记住了我们的故事,记住了他……”
“婆婆。”黛玉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眼内泪光闪烁。
榻上的白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时,正睁着无辜大眼,望着二人,神态专注,与其说是一狐,不如说是一人的神情。
“此狐,不是凡物呢。”肖婆婆走至榻旁坐下,轻轻抚上它身上柔亮的白毛,小物倒也爽快,半眯着眼窝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惬意,想来伤痛已缓和许多。
“婆婆能看出来?”黛玉见此狐行态慵懒,倒不如在谷内那般悲切,心内没由来的一暖。瞧这肖婆婆也是颇有见识之人,便问一句,或许可知此狐来历。
“看它模样奇特,倒有些妖仙之气。”肖婆婆笑言,听不出是真是假。
黛玉不语,敏锐觉察到那小物眼波流转,却是一闪即逝,俄而又是一副懒怠模样。
黛玉忽而一笑,问道:“婆婆可是说,它像个狐妖么?”
肖婆婆亦是一笑:“不敢妄言。只是——”未完的话却被进来的几个孩童的吵闹声打断。因外头的孩儿们在院里玩得久了,听见屋内有说话声,便一一趴在窗台上朝里瞧看。眼尖的,瞧见小白狐已醒,便迫不及待要进屋来陪它玩耍。一时只听喧闹声不绝于耳。
那小女娃儿名唤蔷儿的,轻轻坐到黛玉身旁,仰头问道:“姐姐,小白狐可有名儿?”
黛玉略微一怔,继而心中了然,微笑作答:“它叫雪灵。”
“真是好名字。”蔷儿爱怜地抚了几下榻上的雪灵,又朝黛玉嘻嘻一笑,道:“姐姐,我方才在窗边听见婆婆称你姑娘呢。”
黛玉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头,笑道:“你耳朵可尖。”
蔷儿又问:“姐姐为何要扮成男子?”
那奇风小男孩儿此时凑过来,说道:“这还不知道,好男儿方能行走江湖么。”
蔷儿撅嘴说道:“才不是呢。我娘说过,女儿家一样可以顶天立地。”
奇风嘿嘿笑问:“那你说姐姐为何要女扮男装?”
蔷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睁着大眼瞧向黛玉。黛玉笑笑,说道:“我扮成男子,只是为了装扮便利些,不然要穿着女子的衣裙,怎么行走江湖呢?”
蔷儿拍手笑道:“姐姐是女侠。”
黛玉笑道:“我又不会武功,哪里是什么女侠。”
奇风连忙说道:“我要练武功,将来当个侠客。”
其他孩童听见此话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胖娃儿更是指着奇风笑道:“连小白狐都怕,还当大侠呢。”众人又笑。奇风小嘴一撇,“哼”了一声,也不争论;倒是蔷儿不平道:“奇风哥哥从不说谎话,你们不许笑话他。”
黛玉一经提醒,遂想起方才在路上时奇风曾摸过雪灵的耳朵,竟说“扎人”,难道,此狐带电?但是自己抱它许久,为何无知无觉?心内想着,便也伸手在它耳上摸了一摸,仍是感觉平平,并不不适。那蔷儿见黛玉动作,亦有样学样做了一回,“嗯”了一声,便望向奇风,附耳悄悄说道:“奇风哥哥,它不扎手啊。”
奇风一听,以为蔷儿亦怀疑他方才的话,便有些急了,忙也伸手在狐耳上摸了一摸,霎时又弹开几步,举着手指大声说道:“我没说谎话,它真的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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