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携安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觉得自己灵魂忽然变得轻盈无比,像缕空气般向上飘荡,他低头看见自己扑倒在雪中的身影,想伸手抓住自己,然而却抓到了一场空。
万事万物在他眼中翻转扭曲,直到再次睁开双眼,记忆回归本身。
他是清道宗的渡月仙君,修的是无情道。
他向来冷心冷情,可此刻,他只要一想起凡间的两个徒弟,心中就感到无边痛楚。
他的无情道破了吗?
正愣神着,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师尊,师祖召您过去。”
沈携安,此时应该称作渡月,他闻声回神,起身用术法整理好衣衫。
月白色的衣衫飘逸出尘,在他行走间微微摇动,映出若隐若现的莲花纹路,毫不张扬却极尽高雅。
门外的是渡月的大弟子长风,他见师尊出来,便恭敬地低头行礼:“恭喜师尊渡劫归来。”
渡月看见他低垂的头,想到自己在凡间收的徒弟竹生,竹生和长风不同。
长风天资聪颖,三百年前拜入他的门下,修行刻苦,人也方正,很有作为。而竹生那个徒儿截然不同,平日怠懒,不叫他便要睡到日上三竿,爱偷懒便罢了,胆子也小……
渡月想到这里,眼眸微垂,否定着自己。
竹生胆子不小,不然怎会冲出去为他抵挡官兵?
仙族不该插手凡间俗事,可竹生皆是因他受累……
渡月飞身而起,去往问忧殿拜见师尊。
去时是冬日,回来时亦是冬日。
渡月踏入院内,飞扬的雪花绕过他,洋洋洒洒地落在身旁。
殿内温暖,清霄道祖召渡月至跟前,问道:
“此去人间,你有何感悟?”
渡月意图回想作为沈携安时的一生所感,但他却难以专心,过往记忆绕不过两个徒弟,他唯有满心担忧。
他渡劫前,陆逍是魔族二殿下,岁岁是他之子,定在魔族。
而竹生挡去官兵,应当会被关入大牢,等待提审,若不及时去救,必有性命之忧。
清霄道祖见他神色,便问道:“渡月,你在担忧凡间未了之事?”
渡月回神,颔首道:“是。”
清霄道祖捋捋胡子,忽然轻笑:“这是好事。”
在凡间留有牵挂,怎会是好事?
渡月皱眉不解:“师尊为何这样说?无情道怎能有情?”
“非也非也。”清霄道祖摇头:“我一早便同你说,无情道并非无欲无求,不悲不喜,若神是这般死物,人间哪得救赎啊?”
“可神应当理智公平……”
“此话不假,为神者需得不偏不倚,心怀大局,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神知怜悯。”
神怜悯众生,不愿生灵受难,才苦苦维持万事万物的平衡。
若神无情,又怎会在意人间疾苦,世间如何安宁?
而渡月自入清道宗以来,便天资斐然,不理外事,一心向道,修为与日俱增,可人也愈发冷淡,见众生如见蝼蚁,毫无情绪。
虽然这亦是无情道的一方修炼之法,但若坚持此道,无视众生,恐怕难积功德。
而无情道的另一法,则是无情又多情,修行者身在局中,堪破万事万物的规律,超越自身所有情绪后,却能见众生疾苦,有朝一日为苍生舍身,便能成就大道。
“师尊的意思是,无情道反而需要有情?”渡月反问。
“不错,只是这情不得寄予一人,否则便是小情小爱,不过也不妨,修行非一日之功,时候到了,你便能了悟了。”清霄道祖挥挥手让他离去:“既然凡间有未了之事,便去做个了结,莫成了心魔。”
“是。”
听师尊一番话,渡月心里隐隐有了理解,他拱了拱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飞身前往凡间。
……
玉林镇,竹生被官兵押入大牢,第二天便被拉出去游街,盛棠村大部分人都在,围在路旁悉悉索索地讨论。
竹生不敢看他们,一路被铁链束着手脚,默默往前走,有百姓朝他扔烂菜叶,大声辱骂他,仿佛他是十恶不赦之人。
刘荣追着官兵的队伍挪动,混在人群里喊了一句:“他一个孩子怎会杀人?是不是判错了?”
引路的官兵回头:“哪个人说的?站出来!”
刘荣便不敢说话了,躲在人群里,看着竹生被带走。
刘双儿被王娘子抱在怀里,指着竹生喊:“西兄!”
“双儿……”王娘子攥住孩子的手拉回来,可她自己望向竹生,也是满脸的不忍。
她拨着人群,跟上官兵的游街示众,待到距离稍稍近了,王娘子低声道:“竹生,沈大夫已经去了……”
他们一村的人都不知道昨日具体发生了什么,是刘大通下了山,说是沈大夫师徒几人伙同妖魔杀了刘大海,很快便去镇上告了衙门。
村里人不信,等到衙门走了,便摸索着上山去看,谁知,半路上就看见沈大夫倒在雪地里,已经断了气。
短短一天,沈大夫死了,竹生被抓,刘大通说岁岁那孩子是妖怪,可如今也寻不到踪影。
王娘子也不知该作何感想,迷迷糊糊地觉得世间荒谬,她家双儿学的第一句话还是跟岁岁学的,虽然在山上相处不多,但仍能看清那孩子有多么的聪慧乖巧,这样一个小家伙怎会是妖?
王娘子怎么都不肯信。
竹生失神片刻,觉得自己似乎冷出了幻觉,他偏过头,看见王娘子正抱着双儿望着自己。
他刚刚好像听见谁说,师父去了。
师父怎么会死?
他顶了罪,师父分明可以远走他乡,安乐地活下去,怎么会死呢?
竹生愣愣地站住了,旁边的官兵粗暴地推搡着他:“走啊!”
竹生仍不动,官兵不耐烦,手上一用力,竟将竹生推倒在地,刘大通一家人追来,越过官兵便要对竹生拳打脚踢。
“该死,你和你师父一样该死!”
“你们这群孽障!还我儿命来啊!还我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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