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淡了,要不再加点盐吧。”
景岚拿起盐瓶,正想往里倒时,装着肉馅的盆却是被一把端走。
“就这个味正合适,吃多了盐容易骨质疏松。”
她举起小拇指,“主任,就加一丢丢。”
佟兆英哼了一声,最后还是把装着肉馅的碗放回了桌上。
“别加多了。”
“放心吧。”
由于饺子皮工序繁琐,景岚便直接买了现成的带了过来。
“这皮太厚了,怎么包都像个粽子。”
景岚看桌上那只被包得浑圆的饺子,暗笑一声,“主任找借口的技术真是越来越娴熟了。”
“我看你也是越来越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佟兆英又拿起一张饺子皮,扯了扯,将它扯得稍薄了一些,“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吃过饺子了。”
“有多久?”
“一年了吧,上次吃还是去年过年。”
“那您是没我久。”景岚笑道,“我上次吃饺子还是五年前呢。”
“五年?那个时候你好像还在海市吧。”
“嗯。”
“跟家里人一起吃的吗?”佟兆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不是。”景岚包饺子的动作慢了下来,“是在孤儿院吃的。”
听到孤儿院三个字,佟兆英脸色微变,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不过,之前心中藏着的种种疑惑也有了解答。
比如她从来不会提到自己的父母。
比如她为什么会说自己无依无靠,孤身一人来到京市。
比如她住院时,为什么没有一个亲人过来探望。
比如今天是除夕,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主任,你手上的饺子皮都快扯烂啦!”
一声惊呼,让佟兆英回过了神。
手里的饺子皮已经被自己扯得薄薄的,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她收拾好情绪,“扯大点可以多包点肉。”
水烧开,两人下好了饺子回到房内。
“主任,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景岚举起手上的杯子,“祝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事事如意。”
“你那些酒桌上的坏毛病都带到我这来了,喝个水还弄这些虚礼。”
“那怎么能是虚礼,我这说的句句都是真心,主任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
佟兆英无奈笑了笑,放下筷子站起身朝房内走去。
过了好一会,才背着手从房内走了出来。
“给,也祝你平安顺遂,万事称心。”
看着眼前红彤彤的红包,景岚有些发愣。
自有记忆以来,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东西。
“发什么愣。”佟兆英将红包塞到她手里,“赶快吃饭,小心饺子凉了不好吃。”
景岚攥着红包,不知怎么的,喉咙有些发紧。
她低下头,忙塞了一口饺子放进嘴里掩藏自己的情绪。
却没曾想,咬到一个硬物,差点没给她牙齿崩坏。
她抽出一张纸巾,将硬物吐了出来。
“主任,咱俩不是一起包的饺子吗?你什么时候往里塞了硬币啊?”
“那是你注意力不集中。”佟兆英说,“说你生活里马虎吧,这下总不能辩解了吧。”
景岚喜滋滋地将硬币放到一旁,“要是吃到这个硬币以后能财源滚滚,马虎就马虎咯。”
由于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所有的热闹走进了每家每户,这一夜倒是出奇的平和安静。
两个人吃完了饭,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
佟兆英先一步端着盘子去了厨房,景岚擦完桌子,正要端着剩下的盘子过去。
突然,一阵盘子碎裂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听到声音,景岚忙跑了过去。
只见佟兆英蜷着手,神情恍惚地站在一堆陶瓷碎片中间。
“怎么了主任?”
“没事,就不小心打碎两个碗而已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她嘴角扯出一个笑,“我就说少吃点盐吧,医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以后记得别放那么多盐了,小心跟我一样连盘子都端不稳。”
虽是玩笑话,景岚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主任你先过去吧,我来处理就行。”
“好,你小心别伤到了。”
等她离开,景岚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将剩下的碗洗完便回去了正屋。
屋内佟兆英坐在椅子上,面前的电视正在播小品。
也不知是看得入神,还是在发呆,连景岚走到她身边了也未曾察觉。
“主任?”
“嗯?”她转过头,“没割到手吧?”
“没有。”景岚在她身旁坐下,“看您刚刚在发呆,想什么呢?”
“没什么。”
电视里的小品到了收尾阶段,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景岚不喜欢看这些,撇过头看向屋外。
除夕的月,很圆。
比她以往看到过的月亮都要圆,都要圆。
演员的声音陡然间消失,景岚转过头,发现电视屏幕已经变黑。
“您怎么不看了?”
“看了这么多年了,都一个样,老套掉牙。”
景岚笑问:“那您怎么不给他们提点意见?”
“我不喜欢看,不代表别人不喜欢。”佟兆英垂下眼眸,“有些人就喜欢这种合家欢剧情,为他们的团圆锦上添花。”
时针慢慢晃悠到了十一点。
“主任,时间不早了,要去休息吗?”
佟兆英摇了摇头,“还早,你困了吗?”
“不困。”
“那陪我说说话吧。”
“您想说什么?”
佟兆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今夜的时间太珍贵,她不想浪费。
见她茫然,景岚便主动开启了话题。
“明天您有什么要去地方吗?”
“没有。”
“那您的亲戚会来您这拜年吗?”
“以前来,后来我嫌麻烦就不让他们来了。”
“那以前每年过年,您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他们来了,我也是一个人。”佟兆英的声音有些空,“他们走了我也是一个人,习惯了。”
景岚明白那种感觉,热闹后的冷清,比孤独本身更致命。
“那明天早上我来给您拜年,您不会也嫌我麻烦,把我赶走了吧?”
佟兆英抬起手指,戳了下她的脑袋。
“你那明明是来蹭饭,哪里是真的来给我拜年的。而且这么晚了你还走哪去,今天晚上就在这住,房间早就给你收拾好了。”
景岚搓了搓额头,“那正好,我把换洗衣服也来了。”
“你这是早有预谋啊。”
她嘿嘿一笑,“料事如神而已。”
时针转到十一点,景岚看佟兆英哈欠连天,便催促着赶紧让她回床上去躺着。
看着她合上眼,正要关掉床头的台灯时,床上的人却又睁开了眼睛。
“景岚。”
“怎么了主任?”
佟兆英眉头微蹙,神色有些复杂,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关系的。”
犹豫许久,几度张嘴,她终于开了口。
“如果你想找你的亲生父母,我可以帮你。”
见她是念叨着这件事,景岚失笑:“主任,我不是孤儿。”
佟兆英惊地坐起了身,“那你父母呢?今天过年他们都不叫你回去的吗?”
“您先躺好。”景岚替她掖好被子,“别着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分开了。”
“那你毕竟是他们的孩子,就算离婚了也不能不管你啊。”
“主任,您别激动,听我慢慢说。”
景岚坐在床边,昏黄的光映在她脸上。
一半暗,一半明。
“当年我妈想和我爸结婚,但是她家里人觉得太远就没同意。为了让他们同意,我爸妈就想了个主意,用孩子来逼他们。”
“那个孩子就是我。”
“外婆外公觉得这种行为很丢脸,就只能同意他们结婚,但从此以后也几乎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我不记得他们的爱情持续了多久,只知道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整天在吵架打架。”
“打着打着,我妈就跑了。谁都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就连外公外婆也不知道。”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我爸的出气筒。喝了酒就打,一有不顺心就打,一个星期就没两天是安宁的。”
“到了十四五的时候,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我爸嫌读书要花钱,就想把我直接送去嫁人。”
“后来呢?”佟兆英忍不住问。
“后来是个奶奶资助我上了高中。”景岚掰着手指,“她对我很好,会给我吃自己舍不得吃的肉,会给我买新衣服,会帮我拦着不让我爸打我。”
“直到那天晚上,她让我留在她家里过夜,她儿子进到了我的屋里。我才知道,我爸早就收了他们家的钱,说是娶我过门的彩礼钱。”
佟兆英坐起身,眼中满是不忍与心疼。
她握住她的手,“不说了,去睡觉吧。”
“没事的主任。”景岚笑了笑,“这些事情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你就让我说吧。”
佟兆英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愈来愈紧。
“不过他没有得逞,被我用棍子打伤了。”
“后来他在村子里到处说我勾引他,所有人都不相信我,骂我是狐狸精。”
“也是这件事,我差点被我爸打断了胳膊。”
“再后来,我爸有一天晚上喝醉酒回家,失足掉到了湖里溺死了。”
“没有亲戚愿意抚养我。”景岚笑了一声,“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晦气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我爸死了的消息,我妈终于肯现身了,她把我接到了她的新家。”
“她和别的男人组成的新家。”
“她让我喊他爸爸,我不想喊,我觉得这两个字很恶心。”
“住在她家那段时间,很压抑,但也是我唯一不用担惊受怕会无缘无故挨打的日子。”
“那年暑假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儿子回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在外地读大学。”
“他成绩很好,经常会帮我补课,也偶尔会带我出去玩。”
“虽然只是个三四线的小城市,但是对我这种只去过小县城的人来说,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我以为,我的生活终于要开始好转了。”
“但,现实却不肯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和他们一样,所有的好心都不怀好意。”
“她让我不要破坏她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活,所以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主任,你曾经问过我,要走到哪里才算够?”
“我原来也这么问过自己,但一直都求不到答案。”
“那天赤脚踩在雪地上的那一刻,我心里瞬间有了答案。”
她目光变得坚定。
“主任,只有我的成功配得上我曾经所遭受的苦难时,才算够。”
等佟兆英睡着,景岚退出了房间。
她看了眼时间,十二点过一分。
她再次抬头看向头顶的月亮。
月亮也在看着她。
看十二年前的她,蹲在桥边草丛里,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也不肯走。
看一个男人醉醺醺地出现在桥头。
让她看清了他以后,它便藏到了云层背后。
藏得严严实实的,不漏一丝光。
这是他们无声的约定。
不会说话的证人,是这世界对她唯一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