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回到田生粮家时,已是半夜一点多。凑近窗户缝往屋里看,屋里的油盏还亮着,黄豆大的灯火苗,不停的晃悠抖动。
地上用稻草打了地铺,田生粮和汤有水坐地铺上正在争论着。俩人面前,齐整的放着三把铮亮锋利的杀猪刀。
三郎轻声喊:“生粮,有水,开门。”
田生粮道:“给你留着门呢,快进来。”
三郎推开门进到家里,赶紧脱鞋钻被窝。田生粮问:“怎么回事?害我俩担惊受怕一夜。”
三郎不理田生粮的话茬,反问:“这杀猪刀是不是短了点,是剔骨刀吧?能杀了麻田吗?”
汤有水道:“当然能,短了好藏。别说没枪,即使有枪,咱也不敢用,枪一响,青龙山的鬼子立马下来。这杀猪刀,咱哥仨一人一把,三郎你听我说,那个麻田狗贼嘴馋,每天大清早,都去菜摊上寻摸新鲜东西,拿了还不给钱。蜀山石拱桥,是他每天必去的。咱们装扮成卖菜的,乘其不备,就在石桥上宰了他二个狗日的。”
三郎问:“怎么麻田是两个人了?”
田生粮说道:“三郎你真笨,那麻田不是小队长嘛,有个小跟班的,叫喜多,这小鬼子会几句简单的中国话,替麻田做翻译呢。只要和咱中国人说话,他总是先指着自己鼻子说: 喜多太君,叫我喜多太君。他和麻田是不一样的坏,阴坏阴坏的贼坏,和有水一样……”
汤有水想发作,三郎道: “你不知道生粮说话不过脑?”
三郎说话等于坐实了田生粮是实事求是,汤有水只能翻白眼了。
一边的田生粮继续: “有时候麻田心情好,拿了人家东西还多少付几个钱,这喜多每次都是瞅个空档,回头又悄悄的把钱要回去。”
田生粮说完,汤有水忙着补充: “这两个狗贼街面上走过,大家都会是看猴戏一样。麻田是圈儿腿,外八字。喜多也是圈儿腿,内八字。俩人又同样矮的出奇,都说是一对东洋大马猴逛街。”
三郎问:“你见过大马猴?”
田生粮道:“大家都这么说,就不会错,大马猴应该长得象他俩。”
汤有水抓住了田生粮的病语:“你会不会讲人话?是他们象大马猴。”
田生粮道: “你会说,你说!”
汤有水道: “咱仨人拿着杀猪刀杀麻田,满大街都是熟人。所以我又买了三顶老头帽,干事的时候往下一拉遮住面孔,只留一条眼缝,神仙也认不出咱们。”
三郎道: “不错不错,和我想的一样,可我总觉着还不保险。咱们再想想周到。”
三郎说完,见他俩人不吱声。接着说道:“我今天山里去了,已经看好了逃进山的路线。再合计合计下太湖的水路,多一条逃路,别到时候无头苍蝇似的逃不脱。”
汤有水道:“对对对,逃命要紧,逃命第一。”
田生粮道: “从来都是你最滑溜。”
说完突然从地铺蹦起,说: “光顾说话,肚子早瘪了,难怪不得劲,吃饱了再说。”
田生粮说着,人已跑了出去,很快捧进两个瓦罐来,上面沾满了草木灰。他不管不顾的把瓦罐往地铺上一放,又拎来三瓶酒,准备开吃。
三郎笑骂: “生粮,你怎么还没长进,你看这瓦罐脏的全是草灰,老子等于狗吃屎了。”
田生粮笑道:“放灶膛里焐着保温的,还不是为了等你?就你会说风凉话。邋里邋遢,吃了没毛没病,爱吃不吃穷讲究,快吃!反正罐里的肉上没灰。”
三郎听到“肉上没灰”四个字,顿时两眼放光,说道: “有水.生粮,你俩还记不记得,咱们和塘坝村的那一场复仇之战?咱们三兄弟硬是打败了他们十几个。”
汤有水立即得意起来,自夸道: “怎么不记得?要说赢仗,多得记不清了。但要说赢得痛快淋漓,赢得超级牛逼,那一仗真是终身难忘。用草木灰撒他们的眼睛,一战定乾坤,从此咱哥仨割猪草,都是他们热心帮忙。哈哈哈!都是老子的妙计,妙不可言,哈哈哈……”
田生粮道: “不要脸,你就吹吧。要不是三郎说,从上风口撒过去,你早被人家打成没毛公鸡了。”
汤有水不理田生粮的挖苦,笑得象狼外婆敲门:“生粮,你知道三郎为什么要提起这段光荣历史吗?”
田生粮不屑的一撇嘴,说:“这还用你问吗?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亲兄弟。三郎这是提醒咱俩,咱三兄弟一定要一条心,杀麻田,报仇雪恨!”
汤有水哈哈的笑骂: “狗日的没学问,还转文词,不是上阵亲兄弟,是上阵父子兵,知道不知道?吃屎的死脑筋!”
田生粮理直气壮反驳: “你狗日的才是吃屎的屎脑筋,三郎他爸被麻田赤佬害死了,哪来的父子兵?这阵只有咱哥仨上,反正老子是打定主意了,这时候你姓汤的要是耍小心思,老子不办麻田先办你。”
汤有水见田生粮没来由的对自己认了真,自己的话并没说错,这狗日的至于吗?
反骂:“你狗日的蠢货,老子自小就一直原谅担待着你的猪脑壳,除了一身死力气,屌本事没有,现在还长行市了,毛病!三郎说的复仇之战,用草木灰取胜。这是提醒你,对付麻田赤佬,我猜是用石灰粉,明白了吧?三郎,我说的对不对?”
三郎道:“很对,先弄瞎了他的眼睛,咱哥仨的杀猪刀,随便伺候他。”
三郎这么说着,汤有水便用眼睛瞟着田生粮,很夸张的从瓦罐里捞肉吃。
田生粮一把夺过瓦罐,哼哼的威胁说:“狗日的你别在我面前抖机灵,看我干嘛?老子脑筋是没你转得快,但老子知道忠不忠看行动。到时候杀麻田,老子就不许你怂!”
汤有水见田生粮顶牢了自己,按经验教训,这种情况只能认怂避其锋芒,说道:“行行行,天亮了我就去买石灰粉。”
田生粮道:“这就对了,这叫双保险!”
三郎举杯道:“生粮说的对,双保险。来来来,干一杯,边喝边说,咱们再计划得周到一些。你俩吵得跟真的一样,不就是咱仨是自己兄弟,说话随便些了嘛,来,咱哥仨先干一碗再说……”
丁蜀镇,是由汤渡丶丁山丶蜀山三个小镇合并而成。三个小镇各具特色,汤渡镇是山区和平原交界处,是山货和陶瓷集散地。丁山镇是主要的陶器工厂所在地。蜀山镇则是以商业为主。三镇随着历史的变迁发展,慢慢合而为一,成了现在的丁蜀镇。闻名中外的紫砂陶,其原料矿脉世界上独一无二,就在丁蜀镇下面的地层之中。
其中,蜀山镇最大最繁华。
蜀山街是两街夹一河,一桥连两街,桥叫蜀山大桥,单孔石拱桥,建于明代的古桥。河叫蠡河,是丁蜀镇连接太湖的主要水路。古时范蠡和西施到蜀山镇避难时,就是在这条河上荡荡小船,谈谈情爱的。因为范蠡西施在这条河上搞过恋爱,这条河由此得名“蠡河”。
以桥为中心及东西河沿,是蜀山街上最闹忙的菜市场,蜀山茶馆店,是江上洲的祖产生意,就座落蜀山大桥东堍。三郎打小在茶馆里,街面上厮混,对这里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可以闭着眼睛飞跑。
三郎三人将偷袭刺杀麻田的地点,选择在蜀山大桥上。
按三郎的计划,三个人在桥面上站成一个三角形,动起手来,就能让麻田前后左右顾顾周全。石灰撒出后,提刀便捅,如果一时捅不死,就抱住一起跳河,捅不死他也能淹死他……。
三郎将偷袭过程说了几遍,又把进山和下太湖的逃命路线,再仔细的说了又说。
直到田生粮和汤有水齐声说“清楚明白得不得了了”。
三郎这才最后问: “怕不怕?”
田生粮跟着三郎又问汤有水:“怕不怕?”
汤有水指着自己的鼻子发狠道: “怕?老子现在就怕麻田先自杀了。”
田生粮讥笑道: “不怕怎么嘴唇发抖了!”
汤有水犟着脖子道: “这是浑身的肌肉发力发得猛了,嘴唇就有点发抖,小时候每次打仗前都是这样。”
汤有水说完,看了看田生粮,反舌相讥:“别以为你是痴大胆,这次可不是咱小时候的打仗,是拼命。”
三郎道:“别废话了,睡觉,养足精神好拼命。”
年初六清晨,三郎,汤有水,田生粮三人化装成卖菜的小贩子,拎着几只野鸭野鸡,还有鱼鲜青菜,紧赶快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蜀山大桥。三人占好位置,就开始耐心等待。
等待的过程最是煎熬人。
清晨的寒气特别侵人,没一会,三人便觉得越来越冷,三郎低声说: “吃早饭,先吃饱了再说。”
正对石桥西堍的油条烧饼铺子,是全镇开门最早的铺子,在三郎的记忆中,只要是住茶馆店里,都是闻着它飘过河来的香气醒来的。
三郎三人来到铺子里,把一块大洋往老板面前一扔,说 :“王老板,三碗馄饨,十个烧饼,快。”
王老板手里一边忙着不停,一边搭话: “江少爷,这么早啊?啥时候回来的?稍坐一息,烧饼自己拿,馄饨马上好。”
田生粮道: “王老板你别光顾着说空话,快点。”
王老板连声的“快了快了,这就好”!
说话时,那边馄饨已经端来。三个人吃着馄饨,就着烧饼,一边吃,一边目光在街面上,石桥上,搜寻麻田的身形。
汤有水突然嚷嚷: “老王,你的馄饨怎么越做越差劲了! 一点味道也没有,你当是喂猪吗?”
王老板以为汤有水是在找茬生事,忙说馄饨不收钱。
三郎不觉得馄饨味道不如往常,说道: “王老板,这家伙今天嘴里没皮,别听他的。”
王老板陪着笑,再偷眼一看汤有水的脸色,像是镇上每个人都欠他八百铜板似的。这三人今天反常邪性,从头到脚冒着妖气。
王老板心里犯着狐疑,但生意人的本份,是不多管闲事。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三郎家遭了土匪的事,是人人皆知的。
王老板心里嘀咕: 江家出了天大的事,仅剩这么个江少爷,看样子,今天是来者不善,要出事。
突然,石拱桥顶端有个人压着嗓子眼喊一声:“来了,麻田来了,好东好西快藏好!”
三郎闻声,抓起两块烧饼往怀里一揣,向外便蹿了出去,田生粮和汤有水紧随其后,向桥上急急直奔。王老板在后面喊:“找钱,江少爷找零……”
王老板喊着时,三郎三人已经各就各位,老头帽早就拉下,遮住了面孔。站在店门口的王老板,一看这等诡异的做派,一个少爷改行买小菜,进来吃早饭时,老头帽还遮住脸,出店门时,又遮住脸,小声关照两个伙计: 今早你俩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
石拱桥上,汤有水只觉背心冒汗,手脚发抖,整个人蹲桥边上,就如浑身爬满了跳蚤。
田生粮看在眼里,凑近他警告:“有水,你狗日的抖个什么抖?不会是怂了吧!我可告诉你,真兄弟,假兄弟,不是嘴上说的,忠不忠,看行动,等会麻田一到,你不拼命,老子先把你的黄毛猴头砸成烂西瓜!”
汤有水是知道田生粮的,这狗日的绝不是开玩笑,还真能做得出。虽不至于把自己的脑壳砸成烂西瓜,但打成烂猪头,是肯定的。
忙诡辩: “老子真假兄弟,用不着你来放屁鉴定,管好你自己就行。老子这是临战前的激动,以前每次开火打仗,都是这样,越抖得厉害,就越所向无敌,只是老子懒得跟你说。”
田生粮道:“说的好! 你是真兄弟,就抖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