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郎大清早便准备回宜兴去。去宪兵司令部取礼物时,宫野哈哈大笑,拉着三郎的手,拍着三郎的肩,拖进办公室,关上门,把三郎按坐沙发上,泡上好茶,端给三郎。
一整套功课做完后,这才说道: “三郎弟弟,你这是新婚燕尔,要走,饯行的酒,是一定要吃了再走的,午饭以后再走,就这么定了。”
三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宫野摆摆手,示意三郎住嘴,说道: “三郎弟弟,三郎君,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要回避现实了,请记住我的话,不要再脚踩两只船了,你我之间,必须彻底合作,必须彻底!”
三郎本想着的是,惹不起躲得起,一走了之,溜之大吉。能拖到什么时候,便算是什么时候。可人家宫野不是傻瓜,早看穿了自己这点小心思,只能投降了。笑道: “一郎哥哥,我全听你的。从现在起,我就以弟弟的身份,真诚和你说话。”
宫野点点头,很严肃的说: “三郎弟弟,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我对你,对你岳父郭先生,是很真诚,很友好,很亲善的。特别是对你,我甚至是很纵容的。因为,我喜欢你的年青少世故,还有,就是你有骨气。三郎弟弟,我这一番话,是极其推心置腹的,你难道不觉得很可贵,更庆幸吗?”
三郎知道自己已没退路,宫野这样“推心置腹”的良心话,听着是对自己好到极致了,其实更是一种威胁。说白了,就是宫野图穷见匕后的胡萝卜加大棒,他说自己少世故,有骨气,其实就是警告自己不要骄纵过份。自己的丈人爹常批评自己,做事鲁莽,意气用事,说得一个道理。
三郎改变思路,说道: “宫野哥哥,我接受你的批评,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请尽管说,我无不照办。”
宫野反问: “我问你,当初你捐献十万斤大米,我不相信你是完全自愿的,你是怎么想的?”
三郎挠挠头皮,说道: “当初你去郭家村,既然开了口要粮食,不给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撕破脸,吃亏的一定是我家,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宫野微微一笑,很满意三郎的坦率,他那一张白白的俊脸上,全是惬意。身体往后稍稍一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说道: “这就对了嘛,咱俩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应该更善于审时度势。你很聪明,选择了趋利避害的最佳方案,但心中又很不服气,处处要与我争一点气势,用以修复你那可怜的自尊,昨天和清水伍长的比武,就是最好的例证,我说得对不对?”
三郎表面上笑得坏坏的很调皮,心底里却是不得不承认,宫野分析得很对,说道: “既然被哥哥你看穿了,又能把我怎样?你着急利用我,反正一时之间,也舍不得和我撕破脸,我这是待价而估,咱哥俩慢慢讨价还价,昨天的拳头亲善,让我舒畅的同时,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亲善也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宫野哈哈大笑,说道: “三郎弟弟,你又放肆了,但又狡猾得很坦率,你可以待价而沽,可我们皇军不会投鼠忌器,人贵自知之明。我与你好说话,并不代表所有皇军与你好说话,我是真心的爱惜你,和你讲情义,希望双方愉快合作。你岳父郭先生,出任常州维持会长和商会会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帮助下,你们郭府,很快就可以重振家业,继续富甲江南。还望你和你岳父郭先生,尽快早作决定,以免误人误己,那就悔之晚矣!”
三郎知道宫野手中的筹码比自己多,对于他的威逼利诱,早有心理准备的。说道: “一郎哥哥,我岳父是江南名流,他一生极为爱惜自己的声誉,他有很强的号召力。其中之一,就是我岳父有民族气节,如果公开和皇军合作,那就是汉奸,如此没了气节,那他的号召力,也就不复存在,你们皇军不是用了一个废人吗?”
宫野微笑着听三郎说完,很自信的说道: “三郎弟弟,你所谓的民族气节,我认为是你们中国人用来专门说给别人听的,不是用来自己做的。请你认清一个根本上的事实,从今以后,主宰你脚下这片美丽沃土的,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只有我们,才能帮助你们建设黄道乐土。再说说所谓的民族气节,南京战役,主将唐生智,战前大喊与南京共存亡,可他自己,却在江边的煤炭港,偷藏一条小火轮,战役打了八天,他说一声“撤退”,却不作撤退布置,扔下十五万军队自己乘小火轮先逃了。还有一个七十一军的军长王敬久,前线打得惨烈,他却成天打麻将。等等,我就再不举例了,这些,都是民族气节吗?他们嘴上喊的民族气节,不过是欺骗别人充当炮灰罢了。三郎弟弟,你和你岳父郭先生,是该清醒的时候了,不要再死守这种所谓的民族气节,做别人的牺牲品,做无谓的替死鬼。”
宫野说的这些,三郎是第一次听说,很不相信,但听起来又实在有些道理。心道: 妈妈的,南京战役败得那么惨,原来是当官的造的孽。怪不得茶山上的溃兵们都说,南京的河浜沟汊,死人的血把水都染红了,死了有几十万人。问道: “宫野哥哥,我这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你刚才说,南京国民党守军十五万,可南京实际上死了几十万,都说是皇军进城了乱杀人,全是无辜百姓,连外国人都知道的,这个总不会是说,皇军在帮助我们建造黄道乐土吧?”
宫野不动声色,“唉”的一声叹口气,做无奈状说道: “以讹传讹,那些西方帝国列强,从来都是依靠武力和言论征服我们的。昨天你说乃文乃武,文武兼备,西方列强就是这样的,他们的拳头大,道理就大。我们帝国皇军帮助你们剥夺他们的在华强权,他们不甘心,武力上输给我们,嘴巴上自然要泼妇骂街一样的,败坏我们名声,这就是他们一惯的强盗行径。三郎弟弟,你的国家多灾多难,让咱们一起努力,早点结束这一切,早点安居乐业,携手建设一个繁荣的新国家。”
三郎彻底服了宫野一郎,这日本是做了全世界最大的婊子,又为自己树了最大的牌坊,正如他自己所说,拳头大,道理就大。
三郎心里骂道: 本少爷现在是上了你的赌桌,你宫野坐庄,钱大压我钱小,先让你神气光鲜。老子只当是韬光养晦,古代圣贤之人,都是这么干的,老子现在学着,说不定也能成圣成怪……。
宫野见三郎沉默无语,二粒眼乌珠子一转,笑问: “在想什么呢?不会是在想如何金蝉脱壳,来敷衍我吧?”
三郎立马正色道: “一郎哥哥,你昨天说十月怀胎,生儿子肚子痛的道理,我已经深深铭记心里了,这会儿我正激烈的肚子痛,准备生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呢。现在终于决定了,决定生一个皇军一样的儿子,和皇军好好合作,一切以宫野哥哥的马首是瞻。”
三郎的奇谈怪论,这让宫野极为腻歪,字面表达是正确的,字义意思却是猥琐,偏还不好计较。
只能又一次大笑掩饰,起身拍着三郎的肩膀说: “很好,终于想通了,虽然你还死犟着嘴巴上占我的便宜,我也不计较你。你和你岳父郭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就应该带领引导江南的百姓,亲日反抗日,共同走进大东亚共荣的大家庭。今天午饭我设宴为你饯行,你现在酝酿思考一下,准备好发言,题目是: 大东亚共荣圈。”
宫野很为自己终于驯服三郎,感到得意,虽然还仅是口服,还不忘争些口舌之利,“生一个皇军一样的儿子”,嘿嘿嘿,我把这个拜把子弟弟逼到了垂死挣扎,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只要替他戴上了汉奸这顶帽子,有了这汉奸之名,行汉奸之实,那就是迟早的事了,哈哈哈……。
午饭开始之前,宪兵司令部的会议室里,五十多个汉奸济济一堂,聚精会神聆听三郎的即兴发言。
“诸位汉奸朋友们,到了这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都不必遮遮掩掩,羞羞答答了,汉奸要做,就做痛快点,在宫野司令官阁下的领导下,好好建设大东亚共荣圈,”
三郎的另类发言,把一屋子汉奸们惊得呆若木鸡。宫野赶忙作引导: “诸位,江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做事要表里如一。“汉奸”二字,只是抗日分子口中的污言秽语,是对爱好和平人士的污蔑,他们反对的,就是我们应该坚持的。请江先生继续。”
宫野为三郎打补丁做帮衬,说完还使劲鼓掌。
三郎继续说道: “这个大东亚共荣圈,就是一个地域概念,有很多国家,其中包括我们中国和日本国。大家都知道,在日本皇军到我们中国之前,我们中国一直是西方列强的盘中餐,他们日本国也是,我们东亚的很多国家,全是西方列强的盘中餐。现在皇军来了,来帮助我们推翻西方列强的盘剥掠夺,这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大家说,是不是?”
三郎这么一问,众汉奸们自然是轰然称“是”。三郎得到热烈响应,更来情绪,决定趁热打铁。接着说道: “诸位,既然我们东亚这么多国家受西方列强的欺负,现在日本人站出来为大家打抱不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我们应该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欢迎——!”
这一次的欢呼,喊得很有节奏,还越喊越齐,沸腾了一般。宫野面含微笑,很满意三郎营造的效果,也情不自禁的跟着欢呼,但他欢呼的是“天皇万岁”。
三郎见宫野也来劲了,他带头喊了“天皇万岁”,自然也要响应他,都喊天皇万岁。等喊得差不多了,三郎示意大家停止呼口号,谆谆善诱的启发道: “诸位,这个大东亚共荣圈,是我们东亚各国联合起来,反抗西方列强的掠夺统治。这是一个伟大的设想,只有伟大的人才能想得出来,我问大家,这个伟大的人是谁?”
“天皇”,“日本天皇”,“天皇陛下万岁!”
最后一句,又是宫野带头喊的。三郎紧跟着问: “那么这个共荣圈谁来领导?”
“天皇”,“日本天皇”,“天皇陛下来领导!”天皇陛下万岁!”宫野又要带头三呼万岁。
三郎不等众汉奸跟着起哄,大声问: “宫野司令官阁下,这个共荣圈的圈长谁来做?我们才能心服口服?”
宫野不加思索,立马响亮的回答: “天皇陛下,只有天皇陛下担任共荣圈长,我们才能心服口……”
宫野突然住口,知道自己被三郎带沟里去了。
三郎这时候岂能刹车?及时带头振臂高呼: “天皇圈长万岁!……”
“天皇圈长万岁!……”,会议室里喊声震天,群情激昂,这效果才是三郎满意的,他更满意自己的天才。
真感谢从小在茶馆里的久经煅炼,现在如法炮制日本天皇,加上宫野哥哥的帮衬,效用出奇的奇佳,三郎终于佩服自己,对着苦笑着的宫野一郎,露出满意的微笑……
饯行的午宴结束,三郎从司令部出来,走出二进门,就见十几个宪兵站在那儿,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真一也在其中。三郎透过人缝,只见钱有财跪着,龙梅避在一侧,看样子她是在让钱有财起来。
三郎拉过真一一问,这才知道,钱有财是实在再也筹不到追加的一千大洋了,怕三郎拿他开刀,他就挑了亲亲这个软柿子捏,让亲亲免了他最后的一千大洋。
可钱有财没料到,因为他打死了护村队员,亲亲讨厌他心毒,死活不做主,一定要三郎说了算。钱有财发急了,干脆不顾脸面,光天化日之下,跪下磕头,号啕哀告亲亲开恩。事情到了这地步,亲亲心软,只能答应既往不咎,一千大洋免了
可钱有财小人心眼多,担心亲亲降不住三郎,等三郎回来了,如果三郎不认账,亲亲答应了也是白搭。所以,他要求亲亲写张字据,好有凭证,这让亲亲做难了。
在旧中国,让妇女在家庭内外的大事上做主,是绝无可能的,即使答应了某事,也要等老公回来,陈其利害,剖析得失,再由男人一锤定音,这是中国的传统。女人的话,也是俗语说的“枕边风”。
亲亲答应了钱有财,本已是越礼之举,这钱有财更要亲亲立下字据,这就是太伤害亲亲了,夫为妻纲,亲亲可不想伤害三郎。所以,这就叫了龙梅出来,相劝钱有财。三郎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世界上任何民族,软骨头总是被人耻笑的,所以,钱有财对一个女人下跪,日军宪兵也围观哄笑蹭热闹。
日军宪兵围观起哄,另有一个更大的诱因,就是亲亲不仅貌美绝伦,嗓音更是轻软柔美,糯糯的嗲得人心酥。鬼子也是人,是人就会追求美。
三郎心中骂道: 这姓钱的果真刁坏,看准了亲亲心善可欺,趁老子与宫野搞三搞四之时,挖墙脚来了。对真一说道: “真一叔,把这狗东西拎出去,小心别摔坏了。”
真一早就按捺不住,他比三郎还火大,抓住钱有财的后颈脖子,送到宪兵手中,说道: “一个无赖,扔了。”
日军宪兵们乐呵呵的看笑话,想不到能亲自参与过瘾,大喜过望,欢呼雀跃着,嘻嘻哈哈的立即拥上来,抓手捉脚,把钱有财拎着,“哟西”一声吼,抛绣球一样的,从门里扔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