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大院,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只是老三心里,再也回不去以往那种平静了。
早先老三心里,有悲愤,有委屈,有哀怨。不过那些种种不幸,似乎他都能抗得住,有时觉得实在顶不住,一瓶老烧下肚,就足以让他坚持下去。
可眼下心里汹涌的波澜,搅得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发送了媳妇,老三曾试图用早先的办法,去平复心里的波澜。到梨树园四斜子家,喝了不少老烧。可一当酒劲儿过了,他再也寻找不到早先那种平静了。内心依旧波澜汹涌,搅得他不得安生。
每天无时无刻,他总能看见,已让他送入另一世界的媳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眼哀怨地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太阳穴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她不时地从地上抓起一把草灰,在伤口处擦拭。
“我对不住你,宝平他妈,看在孩子的面儿上,我求你放过我,别再回来啦,行吗?”
最初,老三可怜巴巴地哀求媳妇。
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每天只要睁开眼睛,随时随地,总能看见媳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拿草灰擦拭伤口。
“你那儿还缺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送去,行吗?”老三又哀求道。
可是,仍旧是没用。
几天之后,老三快要崩溃了。
三月初二,老三媳妇二七到了。早上,老三提着一沓烧纸,一柱香,到了茔上,先在坟头划了一个圈,把纸放进,点着后,又把香放在火上点燃,插到坟头。
站在坟前,老三说了一大堆道歉赔礼的好话,大意是哀求媳妇别再回家折磨他了。
觉得该说的话差不多说尽了,老三才转身回去。
回到院里,老三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提心吊胆地推开门,看见那人仍旧站在灶前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把草灰,擦拭着太阳穴上的血迹。
老三的头一下子涨大了,叹了声气,说,“行,你在家吧,我出去蹓跶蹓跶。别忘了帮着看好孩子。”说完,转身出去了。
老三到了街上,觉着心里稍微好受一点。却也说不清自己要到哪儿去,抬脚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抬头看时,到了梨树园四斜子家门口。
四斜子家买卖挺好,屋里人不少,赌局的屋里,不时传出喝五吆六的嘈杂声。
见老三进来,四斜子从柜台里出来,一脸哀怨地走到老三跟前,叹了一口气,说,“老三,你可老长时间没来啦。那什么,前几天,我听说家里的出事了。哎,你说这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呢?点儿就这么背,绊了一跤,这人就没了,还撇下一个孩子,哎,真是可怜。
“我刚听说这事,心里那个难过呢。想去吊刀纸,就是脱不开身。你也看见了,四哥这儿,虽说挣不了几个小钱儿,却也天天不断人,到底没脱开身。今儿个你来了,四哥跟你说一声,你也别挑四哥的理儿。
“老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阎王叫人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这都是命呀!老三,你也别太难过啦,听哥一句劝,节哀顺便吧。”
四斜子这番虚情假意的说辞,老三当然听得出来,只是听过之后,心里果真宽慰了不少。
见四斜子说完,老三也长吁了一口气,跟四斜子说,“四哥,你不知道呢,这会儿,我死的心都有啦......”
老三正要把这段时间的闹心事说出来,又怕这事传开了,会招来村里人的笑话,便又叹了口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别呀,老三,你得往开里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想还有个没断奶的孩子,你要是走了,扔给谁?”
停了停,四斜子又劝道,“老话说得好,祸福相依,谁敢说天上哪块云彩有雨?老天爷还饿不死瞎眼的野鸡呢。
“人呐,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呢?天底下,没有人过不了的坎儿!听四哥一句劝,往开里想,别老往犄角里钻。过往那些糟心的事,先把它扔一边去,先把活人管好,就什么都好啦。
“老三,你是个透灵人,这些事,你能看明白?”说了这些,停了停,又问,“怎么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多少?四哥安排后厨给你整。”
“不啦,四哥,”老三晃了晃头,说,“这阵子,我什么都不馋了。眼面前,我这心里,迷离莫勒的,头涨疼得厉害,什么都不想了。”
四斜子听过,愣了一下,随后就诡异地问老三,“四哥倒有一个法子,能治好你这头疼的病,你想不想试试?”
“四哥,这会儿,只要能让我身子爽快,你叫我干什么,都行。”老三说。
“那好,你跟我来。”说着,四斜子领老三到了一间屋里。
这间屋子,里面挺暗,盘了两铺炕,炕里边各摆放了两个枕头,两个枕头中间,摆放了一个四脚低矮的长桌,桌上摆放一盏油灯,两杆烟枪。四斜子指着一个枕头,跟老三说,“你先躺下。”
老三顺从地爬到炕上,枕着枕头,侧身躺下。
四斜子把油灯点上,从袖口摸出一枚碏纸包裹的糖丸似的小东西。剥开后,放进烟枪上,递给老三,教老三把那小糖丸一样的东西,靠近油灯烧烤,便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随后冒出缕缕烟丝。
四斜子十分在行地在旁边指导老三,“你吸,你吸,往肚子里吸。”
老三吸了一口,嘴里感觉一丝苦涩,刚进肺里,呛得他一阵刷烈咳嗽。
四斜子见老三一脸难受的样儿,紧着又劝道,“不要紧,再抽,再抽几口,就好啦。”
老三听了,又抽了几口,果然好受了一些。
等把一泡烟土抽完,老三立马感觉神清气爽,通体就有了从没有过的舒坦;浑身也有了从没有过的胆量。觉着这会儿,便是派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能不眨眼地勇往直前。
老三痛快地付了钱,跳下炕去,赶紧回家。
这会儿他才想起,早起给孩子喂了半碗苞米糊糊,这会儿孩子该饿了吧。
回到院里,听见屋里孩子在哭。老三大步流星,推门进屋。果然这回,没再看见那人站在锅台前,手拿草灰擦拭伤口。
老三赶紧把灶火生起,给孩子做了一碗苞米面糊糊。没有办法,自打没了娘,眼下他只能给孩子喂这种东西。
这一夜,老三睡得瓷实。媳妇出事后,头一回睡了个囫囵觉。直到太阳爬上房檐,才睁开眼睛。
侧过身去,老三见孩子正在吮大拇指,知道孩子这是饿了,便起身去给孩子熬苞米面糊糊。
不想刚到厨房,那人又站在锅台前,两眼哀怨地看着他,手里抓着草灰擦伤口。老三的脑袋立马涨大,前些日子的烦心头疼的感觉,全都又回来了。
老三硬着头皮,给孩子熬好苞米面糊糊。喂饱孩子,实在忍持不住,又到梨树园四斜子家去了。
待抽了一泡烟土,就又找回了昨天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往后的日子,老三就把这事,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一时也离不开那玩意了。
三月初四,老大吃过晚饭,给牲口又添了一回草料,回到屋里,坐在炕头抽烟。
刚抽了两口,二瘸子推门进来了。明明进门时,看见大嫂正在锅上刷碗,却明知故问,“哥逮了吗?”
“刚逮。”见二瘸子进屋,老大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
老大这阵子,心情糟透了。先是让老三媳妇出事,惊吓了一场。好歹把老三媳妇发送了,接着又让二瘸子怄着了。
老三媳妇出事,虽说惊吓得不轻。等把后事操办完了,看看平安无事,心情慢慢也就平复了。
可老二盖房的事,却叫他有气难言,真个儿打不得,骂不得,却又块垒堵在胸口,耿耿于怀。
在吴家沟,邻里间建新房,要是屋脊看齐,宇顺相当,事先不跟邻里商量商量,还说得过去。
但凡要是拔高地基,扩大宇顺,前墙凸出,或是后墙外伸,是务必要和邻里商量的。不商量,你就丢了理儿,在邻里间就短了口。
要是邻里不同意你地基拔高,或前墙凸出,你要是霸王硬上弓,偏偏不听劝,遇上吊蛋的邻里,硬是把你已经起身的墙拆了,你在村里,也讲不出理来。
可老二是自己的亲兄弟,他像是拿捏准了老大两口子,不能把他怎么样。做事也不讲究,硬是不事先跟哥嫂说一声,就把事给做了。
地基拔高了一米多,硬山墙,这会儿也封了顶,可可高出吴家老房子屋脊一米多;前后墙也各向外凸出一尺多,把老房子遮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老大心里气呀。却又说不出什么,谁让老二是自己的亲兄弟呢?为了盖房子墙高墙低,去跟自己的亲兄弟吵闹,先不说有理无理,只要话一出口,指定让村里人看笑话。
想到这一点,老大只得把气憋在心里,生闷气。
可巧这几天,眼看新房轮廓出来了,一眼望去,高大气派,那独眼金凤就有些矜持不住了。
眼瞅新房要上梁了,这两天准备上梁的东西。光靠大嫂,也忙不开,老三媳妇又不在了,只好到前街,找拴柱婆媳来帮忙。那拴柱婆媳原本就是偷奸耍滑,听墙察壁的主儿,到了家里,少不得打听些盖房子的底细。
独眼金凤原本就老赶,这回可算得到了展样的场合,一当听别人奉承说,这大房子盖得敞亮。少不得借机扔大个儿,三不动就卖乖道,“嗨,这才哪到哪儿呀?连个房窠啦都没盖全呢,眼瞅就出去四百多块大洋啦。要是等把院落收拾得像样,还不知又要花多少钱呢?”
当初兄弟分家时,三人各分得四百块钱。如今听独眼金凤说出这话,大嫂心里哪能不觉惊?晚上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男人。
老大年初,给老二往家里拉料时,就觉出些不对劲儿。按照那会儿进料的数量和价钱算,那些料,将近三百块,再加上工码钱,估计老二盖这房子,怎么也得靠近五百块。
不过那会儿,他只是一个人心里猜疑。当哥的,也不便说出口。这会儿经媳妇提起,再想想老三以前,就多次提到老二在替家里管账时,账目不清。眼下看来,老三当初的疑心,还真是挺准的。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家已分了,当初不盯紧了,这会儿再提起,老二哪里会承认?事到如今,只好认栽了。心里却暗骂,老二这个亲兄弟,做人实在太不讲究......
这会儿再见老二,老大就不像早先那样怕他了。早先老二来求他出车帮忙那会儿,一见老二来,老大就头涨。现在见了老二,老大反倒变得肚子鼓胀,想骂娘。
二瘸子见大哥对他爱搭不理的,说话口气也太不友善,先自没了底气,媚着脸道,“哥,那什么,后天,我要上梁了,你看,我是不是得告诉咱姐一声?”
在吴家沟,谁家要是盖新房,那可是大事。上梁那天,亲戚里道,邻里之间,都要去挂红、随份子,以示庆贺。
上梁的时候,谁家新梁上的红布挂得多,那家人在村里的人缘,一准的好。
红红火火的,图得就是个吉利。
二瘸子知道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不怎么样,也就不敢指望村里会有谁来挂红。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姐姐。
谁知刚把这话说出口,大哥听了,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又挖了一袋烟,拿火鎌打出火,点着后,一口一口地抽着。
二瘸子见大哥不吱声,停了一会儿,又媚着脸,说,“大哥,我寻思着,自打咱爹老了,咱平日跟大姐家,也不走动了。这冷丁盖房子上梁,又跑去告诉人家,像不像咱穷得值不得过了,去往人家要小钱儿似的?”
“那就别去告诉啦。”老大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声。
“可要是不告诉吧,”二瘸听大哥说话没好气,接着又小心说道,“后天上梁时,村里人要是看我梁上挂的红太少,我又怕他们背后讲讲,说咱兄弟姊妹处得生份,兄弟盖房子,自己亲姊妹都不来挂红。”
“那你就去告诉一声。”老大又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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