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老三兀地想起自己刚在那里抽过大烟,怕大姐看破了,停了停,又说,“那买卖,眼下正经不错呢。”
姐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大姐进了里屋,见炕上褯子里包的孩子气色不大好,一丝苦憷,袭上心来,从怀里掏出一桄红线,又摸出一块大洋,递给老三。
老三推说,“姐,给我钱干什么?我有钱呢。”
“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压腰的。”大姐说着,把钱塞进老三手里,跟着又说,“你帮姐把孩子抱起,姐给孩子套桄线。”
老三听话,把孩子抱起,大姐把一桄线撑开,从头上套下,从脚下拿出。
套过线,大姐把孩子抱起,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老三见大姐哭了,知道大姐什么都知道了,也不说什么,跟着也流下泪来。
姐弟俩都不说话,哭了一会儿,大姐才停了下来,少不得劝慰一番,“这都是命呀!姐也是前两天,听老八媳妇说的。你也别太怃憷自己啦,好好带着孩子过吧,等将来遇上合适的,再给孩找个妈吧。”
“嗨,”老三叹气道,“姐,我现在,哪还有这个心呀?再说,好人家的姑娘,谁还能跟我呀?”
姐弟俩唠了一会儿,大嫂推门进来,见大姐抱着孩子,眼角还挂着泪珠,知道刚刚哭过,却也说不出什么能安慰的话。
大嫂看了孩子一眼,有些吃惊,埋怨道,“他三叔,我几天没过来,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你这两天都给孩子喂什么啦?”
“就这。”老三指了指锅里苞米糊糊说。
“这哪成?这么点孩子,哪能成天吃这个?”大嫂说,“那什么,老三,我听说,后街吴二家的羊,刚下崽儿啦,你一去跟他商量商量,一天订一斤奶,给孩子补补。估计也用不了几个钱。”
几个人正说着,房场那边响起了鞭炮声。老大媳妇担心鞭炮声会吓着家里的孩子,急忙跑回家去。
大姐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看孩子睡了,才把孩子放下,跟老三说,“老三,倷二哥新房上梁,正在外边摆席呢。走,咱一块儿去看看。”
“你去吧,姐,我不去啦。我还没做饭呢。”老三说。
大姐听老三说了这话,迟疑了一会儿,说,“倷二哥今儿个上梁,家里请客,你还做什么饭?”
见老三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又问,“老三,你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和老二闹别扭啦?”
“也没闹什么别扭,我就是不想去。”老三嘟囔着。
虽说老三嘴上不承认,大姐却看出来了,老三和老二,闹的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别扭呢,便劝道,“老三,好歹咱都是一个妈养的,不管过往有多大过节,眼下都分家另过了,各过各的日子,井水犯不着河水,以前那些事,都放下吧。倷二哥今儿个上梁,你不过去,让外人看了,不讲讲咱吗?”
“嗨,都一个屯子住着,知根知底的,有什么好讲讲?”老三说,“姐,你不用劝我,我真的不过去了,你过去吧。”
看看劝不动老三,大姐只好一个人出去。出了门,心里淡滋啦味的。心想爹妈不在了,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兄弟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竟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一个想法没琢磨透亮儿,看见老大从地里回来。
老大见大姐这会儿站在院子里,笑了笑,问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晌午。”大姐笑着说。说完,看了看老大,又问,“你这是刚从地里回来呀?”
“嗯呐。”老大说,“走,大姐,到上屋坐吧。”
“不啦,”大姐说,“我看看,找个地方逮点饭,就得回去呢。这阵子,家里也忙。”
“那行,我先回屋啦。”老大说着,自己回屋去了。
看样子,老大今儿个,也没到房场。
兄弟三人,一个盖新房上梁,两个不到场,可见他们兄弟三人,眼下还真结下不少的怨恨。虽说自己已是嫁出的女儿,可这哥仨,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眼看兄弟们闹到这一地步,当大姐的遇见了,哪有不管的理儿?
正这功夫,上梁完事,二瘸子正领着一大群工匠往院里走,见大姐站在老三门前发呆,走过来说,“大姐,你要是着急,就随便坐在哪一桌都行;要是不着急,就等一等,等我忙完了,咱一家再坐一桌逮。”
大姐听出,刚刚老二说的“咱一家”,是指他和独眼金凤,还有他自己的孩子,不包括老大老三他们。
大姐心里有些不痛快,心想兄弟三人,两个不到他上梁的房 场,想必这里,指定有老二原因。
再看老二这会儿,不光不觉悟,趁这功夫,把兄弟招呼过来吃饭,也算自己主动和好的一个恣态。反倒洋洋得意,一副不管不顾样子。这样下去,两个兄弟还能主动去巴结他不成?
想到这儿,大姐说,“不啦,老二,姐和这帮工匠不认不识的,一块儿坐着逮饭不得劲儿。你这会儿,又要去照顾他们,也忙,姐就不跟你一块儿逮吧。
“你这样吧,老二,你在老三屋里摆一桌,姐和他们哥俩一块儿。姐也几年没回家啦,正想和几个兄弟一块儿唠唠嗑儿。”
二瘸子听罢,脸色立马不悦,歪叽叽道,“嗨,大姐,你上老三屋里干什么?脏嘞嘞的......”
一听这话,大姐脸色也不好看了。收起笑来,说,“不行?那就算啦,姐家里还有事呢,今儿个就不在这儿逮啦。”
眼见大姐真的生了气,二瘸子赶紧赔着笑脸,说,“行,行,行!大姐,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不行啦?我就是想给你安排个好的地方。你要是偏要在老三屋,那我派人给送去就是啦。”
说着,转身去招呼来帮工的拴柱媳妇,让她往老三屋里放一桌。
看一切安排妥当,大姐转身到了上屋。见老大媳妇正在拾掇午饭,说,“算了,老大家的,今儿个,咱一块儿到老三屋里逮吧,我让老二,在老三屋里放了一桌,把孩子一块儿带过去吧。咱姊妹几个,也几年没一块儿站站呢。”
说完,进了里屋。
老大正坐在炕上抽烟,见大姐进来了,起身下地,说道,“姐,你上炕坐吧,中午在这逮吧。”
“不啦,我让老二在老三屋里放了一桌,咱一块儿过去吧。”
“算了,大姐,我就不去啦,你去吧。”
大姐听了,生气说道,“怎么?老大,今儿个,就算大姐请你,你也不给面子?”
“不是,那什么......”
“什么那什么的?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姐,赶紧过去,姐还有话跟你说呢。”说完,转身出去了。
见大姐生气了,老大也不再推脱,起身跟出去了。
老大媳妇把长工的饭收拾好,也领着孩子过去了。
二瘸子今天的酒席挺有排场,实实惠惠的八大碗,一桌一坛高粱老烧。
大姐见老大两口子来了,招呼他们上炕坐下。
都是一家人,也没有太多客气,端起饭开造。
造了一会儿,大姐停下筷子,看着老大,开口说,“老大,你是长子,咱爹活着的时候,常跟你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
听大姐说了这话,老大猜出,接下来,大姐要说什么,便也停下筷子,不等大姐说完,插话道,“大姐,你是不知道。按说呢,老二盖新房,要搬出去,我也挺高兴。
“可老二这个人,嗨,太不是物,不拉人粑粑,哪有他这么做事的?你也看见了,大姐,他要把房基拔高,前墙凸出,你事先跟我吱一声呀!你看,他就这么不打鸣,不下蛋的,一个人就做了主,把房基拔起来了,前墙也凸出来了。
“嗨,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当哥的?你在家为闺女也二十来年啦,咱屯里,你见过有他这么办事的吗?”
老大说完,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这事,他是做得不对,”大姐劝道,“老二这个人,一小倷一块儿长大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妈活着时就说,老二就好耍个小精细,贪个小便宜,和他计较什么?”
“不是我跟他计较,大姐,还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呢。”老大吃了一口菜,接着说,“那什么,自打咱爹得了病,咱家的账,就交给他把着。咱爹老了后,家里的账,也交他一个人管着。
“那会儿,俺家的不乐意,为这事,我还把俺家的给打了。我寻思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好歹老二也是亲兄弟。
“老三也对这事不满,我还骂了老三呢。年前,他两口子闹着要分家,那会儿,他说家里的账上,统共就剩一千二百多块大洋。当时俺哥仨,一人分了四百多块大洋。
“归起,今年他盖新房,他老婆到处跟人张扬,说来不来,他家这新房,就花出了四百多块,等把院落收拾立整,没个五六百,还打不住呢。
“大姐,你听听,这刚分了家,不拉饥荒不举债的,他就能拿出这么多钱盖新房,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老二这还能算亲兄弟吗?这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堵得慌。
“要说这么多年,谁为这个家出力多?天地良心,我和老三出力最多。他腿脚不好,一下学,就赶着驴车做买卖。归起,他下得狼眼儿,暗地里拿了大头儿。
“刚分家那会儿,老三吵吵着要重新算账,他一听,又哭又闹,像多冤屈似的。我怕这事传出,让村里人笑话,就把老三给挡住了,谁料想,他还真就......”
老大一口气说了这些,加上喝了酒,眼睛就红了。
大姐听出,老大老三这会儿,肚子里装满了委屈。可她一个嫁出去的姐姐,这会儿又能怎么办呢?只好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安慰安慰两个兄弟,“都过时巴节啦,这些事就别提了,老大,往后咱多长点精神就是了。”
说过后,一桌人就不再说话,闷声吃了一会儿,都觉得饱了,放下筷子,又唠了一会闲嗑,看看天色不早,各自散去。
三月底,老二的新房完工了。五间正房,两边带着耳房,高高矗立着,远远望去,庙堂一般,很是敞亮;东西厢房各三间,门房四间,规模都要比吴家老宅阔气。是吴家沟最气派的房子。
二瘸子从兄弟的眼神里,明显看出怨愤,情知这阵子不够低调,让兄弟们看透了底细,心里自然短了几分底气,便不想在老宅呆下去了。
四月中旬,不待新房收拾立整,一家人便搬了过去。
老大和老三心里有气,也装着不知情,也就不去给老二温锅。
直等过了几天,老三在街上遇见老二,冷声冷气地问,“那什么,你那老房子里,眼下还有没有东西啦?要是没有,我要用啦。”
提起老房子,二瘸子心里也来了气。冷冰冰应了一声,“没啦。你用吧。”说完,扭头回家了。
老三回到院里,到上屋跟大嫂说,“大嫂,老二东厢房里的东西搬完了,那几间房子,空出来了,我眼下也不用,你跟俺哥合计合计,要是想用,倷就用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行,等我和倷哥合计合计,正好家里的库房不够用呢,先往里放点东西吧。”大嫂应道。
眼不见,心不烦。自从老二搬走,吴家大院里恢复了平静,老大老三肚里的怨气,慢慢也消了不少。
二瘸子自打搬到新家,心里展样,肚子里的那些短处,渐渐也忘了不少,在兄弟们面前,也不像早先那胆虚。说话时,也敢腆着胸脯了。
四月二十六,傍晚,搬家后,二瘸子头一回到大哥家了。进了门,见大嫂正在收拾晚饭,说,“还没逮呐。”
“还没。”大嫂应了一声,从锅里往外端饭。
“俺哥在家吗?”
“在。”
二瘸子掀开门帘,进了里屋。见大哥坐在炕头抽烟,径直走到春凳前坐下。
老大现在,也不像老二盖房子前那会儿,见了他就头大。眼下见了他,只觉肚子就鼓胀。见二瘸子进来,斜了一眼,也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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