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瘸子听了,不待大哥说话,像是自己中了头彩,直接从春凳上跳了起来,尖声尖气地叫道,“天呐!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刚刚我心里还犯嘀咕呢,以为老三趟上什么事啦。这回好啦,这回好啦。”
说着,望着大哥又说,“哥,该是咱家祖坟冒青烟啦。你看,咱家祖上多少 辈儿,也没出过当官的,今儿个,总算轮到咱家啦。谁曾想?老三当官儿啦。
“前两天,我还听村里人说,工 作 队正在找小铁蛋和三刁歪谈话呢,说是想让他俩出来掌事儿。
“那把我吓的。要是真叫小铁蛋那驴进的当了农会主任,那还能有咱的好?三刁歪也不是好饼。
“真是老天开了眼,轮上咱家老三在村里掌 权啦,这回可好啦!”
“那农会主任,是个什么官?”大哥虽说没像二瘸子那样跳起来,不过这老长时间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两眼也不再像受惊的兔子了。脸却板着,问老三。
不待老三说话,二瘸子抢着说,“就是那什么,跟在早吴保官的角色差不多。
“唉,真应了那句老话,一朝时运转,半点不由人呐。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啊?我说大哥,你说谁能想到,咱家老三能有今天?
“早先,这驴进的,抽大烟,喝大酒,吃大餐,净往那败家的道上走,看把咱急成什么样儿啦?谁能想到,人家把家败了,落得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如今共 产 党来啦,竟成了香香宝儿。
“你再看看咱哥儿俩,成天省吃俭用的,攒钱买地,治家产。事到如今,竟天天不得安生。你说上哪儿讲理去呀?”
二瘸子说话不中听,大哥听过,心里有些不快。
不过得知老三要当农会主任了,脸上明显露出些得意,重新掏出烟袋,装了一袋烟,点上后抽了几口。
老大正要探听一下工 作 队分地的事,老三却嘟囔道,“那什么,哥,我跟杜队长说,农会主任这活儿,我干不了,叫他们再物色别人,我不想当。”
“什么?”二瘸子刚坐回到春凳上,听老三说出这话,突兀像受到了惊吓,又从春凳上又跳了起来,瞪圆眼珠子,冲老三叫道,“我说老三,你这驴进的,是不是真彪啦?
“这满吴家沟人,都削尖了脑袋,要争这个农会主任。如今你不费力,不费事,轻松让这农会主任的官帽砸到头上,却不想当?你是什么意思?你没发烧吧。”
老大听了,也着实吃了一惊,问道,“那是用什么?”
老三的顾虑,当着大哥大嫂的面,说不出口,闷了一会儿,才找借口说,“那什么,我跟杜队长说,家里孩子还小,没人做饭,空不出功夫去张罗村里的事。”
“那姓杜的,怎么说?”大哥问。
“他说,这些都不是理由,非叫我干不可。”
怕二瘸子又要插嘴,惹着老三,把好事弄砸,大嫂赶紧插话,“老三,孩子和做饭的事,你就不用操心啦,大嫂帮你照应着,你就安心去干吧。”
见大嫂这样说,老三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闹心的,就是这事儿。要是真能像往常那样,随便跟大嫂一家,一个锅里吃饭,自己哪会像眼下这样烦心呢?
也难怪,大嫂眼下,还不知道杜队长跟他说,要他跟大哥一家划清阶 级界限的事。要是知道了这事,大嫂就不会这样说了。
大哥见老三不吱声,也劝说,“行啊,老三,家里有我和倷大嫂照料,你就放心去干吧。”
看来大哥也不理解自己的处境。
二瘸子嫌大哥和大嫂没把话说到点儿上,又瞪着眼睛劝道,“我说老三,你可别小看了农会主任这个官,得相应的地方,多着呐。
“你就看看吴保官吧,当了这么多年的保官,别的不说,光是每年省下的地税,那就有多少呀?要不,老吴保官老了,怎么会把屯长这个差事,传给他儿子呢?
“我听说,当初为了这事,他家还花了不少钱呢。
“再说了,眼下正是土 改的要紧的当口儿,你当了农会主任,咱哥和我,多少怎么也能跟着沾点光。
“老话说,朝里有人好做 官。你当主任,就是别人想要整治咱哥和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也得合计合计,是不是,大哥?”
说着,二瘸子两眼望着大哥。
老大知道老三平日死看不上老二,见老二说话不中听,放下身段,央求老三,“老三,就算看在哥的面儿上,你就当吧。哥这阵子,心里老不熨帖,让外面传言搅得五脊六兽的,你要是当了农会主任,好歹也能有个照应,哥这心里,也安实一些。”
大哥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啦,再推托,就是不通情理了。
老三闷了一会儿,说,“倷要是非逼我干,那我就不能再跟大哥一家,一个锅里吃饭啦,得单独起伙。平日我不在家,大嫂还得帮我照看孩子。”
老大这才明白过来,闹了半天,自己眼下,已成了自家兄弟仕途上的累赘。老三不想当农会主任,原来是卡在这一块儿。听老三说完,老大脸上就有些热了。
不管怎么说,眼下,只要老三能当这个农会主任,对老大来说,就是一块泰山石。什么一个锅不一个锅吃饭的,都不算个事儿。
老大赶紧说道,“那中,耽会儿,我就把囤子里的粮,挖一半给你,你自个儿起伙就是啦。外面有事,你尽管去张罗,家里我和倷大嫂,保管亏不了孩子。”
得了大哥这话,老三心里有了底,顺口答应道,“行,那我明天就上任啦。”
“干吧,干吧,”二瘸子也得意地搓着手,好像自己赌赢了注码。在一旁催促道,“多好的机会呀,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啦。”
第二天一早,老三起身把饭做好,看孩子们还没睡醒,把孩子们的饭温在锅里,到上屋跟大嫂说了一声,就到更房工 作 队那里去了。
杜队长对老三能愉快地出任农会主任,感到满意,在更房外屋,给老三安置了一张学生桌和一把学生凳子,让吴家沟第一任农会主任,坐在那里办公。
那张学生桌凳,是刚刚从学校借来的。
小鼻子开办的公学堂,在小鼻子逃跑后,一直空闲着,房前屋后都荒了,公学堂里的学生,已放假几年了。
吴家沟在光复以后,虽有老毛子驻军,却一直处在无政 府状态。直到前些日子工 作 队进村,才临时组织了几个有文化的人,重新开办了学校。
杜队长拿过一沓宽窄不齐的纸,说是中 央有关土 改工作的政 策,让老三先学习研究。
老三早年在小鼻子的公学堂里,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要不是父亲生硬逼他辍学回家,现今还不知怎样了呢。虽说只读了四年书,学的知识却一直没怎么忘,平日凡是看见带字的纸,都愿意把上面的字,仔细看几遍。
见杜队长拿给他一沓文 件,老三心里也不犯怵,一份一份地认真看了起来。
这种认真的态度,挺有效果。当杜队长和他一起研究,给吴家沟村民划分成 份时,老三就能依据文 件上的要求,提出不少和杜队长不同的看法,甚至连杜队长都不得不佩服,老三对文件的研究,有些地方,比他还透彻。
那会儿,杜队长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大哥划成地主。
“不中!”老三当即表示反对,“这不符合中 央文 件精神。”
“怎么不符合中 央文 件啦?”杜队长大不以为然,跟老三打起了官腔,“中 央文 件上,明文规定,各村地主的比例,不得低于百分之三。
“富农的比例,不得低于百分之五。吴福贵家的土地,有三百多亩,在吴家沟是最多的,难不成连前三名都排不进去?”
杜队长说完,两眼盯着老三,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出重话,“吴福耀同志,当初我在找你谈话时,就跟你讲过,我们推选你来做农会主任,是要你站在广大贫苦农民的一边,为广大贫苦农民谋福利的。
“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要把握住大方向。不能因为吴福贵是你亲大哥,就在划分成份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迷失了方向,寻起了私情。这是顶危险的,吴福耀同志!”
“这跟亲大哥没关系,”老三看着杜队长,一点也不怯场,慢条斯理地说,“我是严格按照中 央的文 件精神,逐条逐句地分析研究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依据中 央文 件精神?”杜队长仍不以为然,问道,“你是依据中 央哪条文 件呀?”
“第一,”老三拿出一页文件,递到杜队长面前,指着上面说,“中 央文 件规定,这次划分成份,要依据土地所有人三年前持有的实际土地面积为准。
“吴福贵家的土地,三年前只有二百余亩,另外的一百多亩,是四八年冬天才买的,至今不足一年,不能做为这次划分成 份的依据。
“第二,中 央文 件规定,凡持有土地一百亩以上,且家庭成员四分之一以上,年参加劳动不足半年以上的土地持有者,才可划成地主。
“吴福贵家现有人口五人,夫妻二人常年参加劳动,均超过半年以上。按照这条示准,应当划归富家,而不是地主。
“第三,中 央文 件规定,凡持有土地一百亩以上,常年不自己耕种,而是以通过收取租金的方式进行谋利的,可划为地主。
“吴福耀家虽有土地二百余亩,但全部是自己耕种的,从不出租收租,所以不符合划归地主的条件。”
老三说得有理有据,令杜队长刮目相看。想不到前几天,还推三挡四地不想当主任的人,如今只看了几天文件,竟把文件研究得这样透彻。
杜队长接过老三递来的文件,大略扫了一眼,坐下来,用两个手指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问道,“吴福耀同志,照你的意思,咱们吴家沟,哪些人划成地主,比较合适?”
老三略微思索了一会,重新拿起文件,列出了吴家沟应当划成地 主的名单。
照着这份名单,梨树园子四斜子排在第一,前街吴老二排在第二。四斜子和吴老二,家里都有地二百多亩地,可他们自己不种,常年靠收租谋利。
第三个,是后街的牛六。牛六也姓吴,因平日里爱吹个牛,人送外号牛皮吴六,简称牛六。他们家只有一百多亩地,都是吴家沟上等的好地,却从不自己种,常年靠出租拿收成。
杜队长听老三摆明理由,觉得在理儿,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地主划定了,接下来就是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
一连几天,老三和工作队的人,点灯熬油,好歹把吴家沟人的成份划完了。
接下来又要重新丈量土地,进行土地核算,准备重新分配土地。
老三和工 作队的人忙,吴家沟人也没闲着。
这些天,村里人白天走街串巷,相互打听消息。夜里吹灯拔蜡,躺在炕上瞎寻思。地多的,忧虑自己会被划成地主。地少的,合计着自己这回土 改,能分得多少地?
早年,在吴家沟人缘不好的老海怪家,这会儿也突然有了人缘。
白天夜里,都有村里人,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到吴家来串门儿,指望从吴家兄弟嘴里,探听到些什么小道消息。却不知吴家兄弟,这会儿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想从别人的嘴里探听点什么小道儿消息。
老大这会儿,当然是为自己的地多这事儿犯愁。觉着地主的成 份,八成是逃不掉的。却又指望着老三能暗中助力,帮他想点办法,最好能弄个中农什么的。
二瘸子这会儿,正为去年卖给大哥的那一百多亩地犯愁。担心工 作队会不会记着这事?要是把这一百多地重新记到他的名下,那他地 主的成 份,八成是逃不掉的。
兄弟二人急得乱转。二瘸子一天要往大哥家跑十来次。每次来,都问大哥,听没听到什么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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