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冷风自澄碧天际不辞万里而来。
青霜探出半截身子把窗给掩上,将呼啸寒风隔绝于外。她回头望了眼宾客如云的客栈大堂,蓦地松了口气,所幸大家都忙着吃喝,顾不上抱怨店里太冷。
“小姑娘,劳烦你——”
清越的声音从身后方传来,恰似凛凛溪泉般划破周遭嘈杂噪音直直送入自己耳中,青霜的心跳不差分地快了几拍。她抠了抠手指,有些羞赧地走向坐在桌旁的青年。
“客官要点什么?”
“照旧。”
“好,您稍等……”
青霜说罢,迈着碎步往厨房去。厨房这会儿正忙得底朝天,青霜凭借小巧的身子在一群大汉里头自如穿梭着,她溜到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旁边,兴冲冲地囔着:“古叔!要一碗馄饨面!”
“好好——又是一号房那位要的?”
“嗯!”
古叔边抓起一把馄饨往咕噜噜冒泡的热汤里放,边眯着眼笑道:“小丫头片子,心思全写脸上了——要不要让掌柜的去帮你问问人家可有婚配?”
“才不要爹爹管呢!”青霜噘着嘴扭扭身子,一派小女儿姿态。
一号房那位谢姓青年,下榻客栈也有好几天了,每天早晨都得叫上一碗馄饨面。那人生得极好,清俊的面上总挂着浅笑,只不过看上去略为羸弱,肤色雪一般的白净,眉间又似有郁气挥散不开。
“给,赶紧给人家端过去。”
青霜用力点点头,难以自抑地扬着嘴角,端起馄饨面便往大堂去。
只是这会儿的大堂却是一片与刚刚截然相反的死寂,恰似被冷水哗得浇灭的火盆,徒留几道白烟袅袅冒起。
青霜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茫然地望着客栈门口的方向。不知从何而来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在门口排成两道,个个腰背笔挺,神情肃穆。
似有凛冽寒风吹过,青霜只见有人逆光而来。
那人身形高大伟岸,周身气质超于凡人。
青霜莫名打了个寒颤,傻愣愣地看着那人朝自己走来。等他走近了,青霜才看清了来人。
是如飞峙孤峰,又如浩渺苍夜。
“我来端。
”那人声音低沉,又隐隐带着几分笑意,好似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手中的托盘被对方拿走,青霜微诧地看着那人一步一步走向谢姓青年。此刻青年正端坐于桌前,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眉间微微蹙起,隐隐作怒。
那人径直坐在了木桌的另一侧,出乎意外地把馄饨面放到了自己身前,而后从筷筒中拿起一双筷子,轻车熟路地将面中的葱花一一挑出。
“你说你若是离了我,上哪儿找个像我这般任劳任怨给你挑葱花的人?”
“唉——且不说你挑葱花,你若是吃不完,我还得吃你剩下的。”
“照顾你吃照顾你喝,夜里入寝踢被子还得帮你盖好……”
“霍昀!”青年终于听不下去,大喝一声拍案而起,苍白的脸上被气得飞起一片红潮。
霍昀挑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摇摇头颇为感慨地说道:“这天底下也就你谢时一人敢对我呼名道姓了。”
谢时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有接霍昀的话,而是起身绕道走到青霜跟前,放缓了声音说道:“麻烦你收拾一下,依旧记账,我先回房了。”
青霜连忙点点头,扭头看着谢时逃跑般朝二楼而去的背影。
“他住哪间?”霍昀问道。
“一号房!上楼右拐第一间便是!”掌柜的忙不迭从柜台后边窜出来凑到霍昀身边,微屈着腰,笑得一脸狗腿。
霍昀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往二楼去。
青霜着急地跺了跺脚,轻喊道:“爹!你怎么可以告诉他谢公子的房间呀!”
“傻丫头!”掌柜的用力点了点青霜的额头,“你好好看看门口站的那些人!这一看就不是咱这种小县城能有的兵,显然是从京里来的!这位爷保不齐就是哪位皇亲贵族!”
青霜又气又恼,把擦桌子用的抹布重重摔在掌柜的身上就跑开了。
霍昀上了二楼,站在一号房门前,也没敲门,直接推了门走进去。
谢时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清风从窗口送入,撩拨着谢时乌黑的发丝。霍昀看着谢时清瘦挺拔的背影,蓦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还总往风口站,生怕不得病是吗?”
谢时一动不动,连话都不回。
霍昀走到谢时身后,拉着他的手把他转过身来,然后将谢时抱在自己怀里,轻柔地蹭着他微凉的脸颊,小心翼翼而温柔缱绻。
“阿潜,我好想你。”
谢时眼睫轻颤,哑声道:“我不是留书让你别来找我吗?你为何还要……”
“因为梨花开了,我又太想你了,所以我来了。”霍昀放开谢时,从自己衣袖中拿出一枝梨花交到谢时手中,“方才在路上看见梨花开了一树,便折了一枝给你。”
谢时垂眸看着那白雪般的梨花,默不作声。
“你府里的梨花也开了,风一吹便落了满满一地,可好看了。”
谢时缓缓转身走回窗边,悠长的目光不知送往窗外何处。霍昀从后紧紧揽住谢时的腰,脸就靠在谢时的肩上,闷声道:“阿潜,跟我回家吧。”
霍昀声音委屈得很,哪还有刚刚在楼下不羁跋扈的模样。
谢时喉头一涩,赶忙咬牙忍住,若无其事道:“我既已选择离开,你又何必苦苦纠缠?你我缘分已尽……”
“骗子。”霍昀抬起头,复杂的目光紧紧盯着谢时,“你父亲跟我说了,他说你灵力尽失,又因违逆天命,已遭反噬,若不能尽早寻得灵药,半年之内必死无疑。”
“小昀……你既已知此,就该随我去的。”
“我不要,”霍昀紧紧扣住谢时纤细的手腕将他拉得愈加贴近自己,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谢时的额头,几乎是咬牙说着,“我、不、要。”
两人吐息交缠着,连彼此的体温都似乎在空气中混为一体。
谢时缓缓闭上双目,无声叹了口气。
天尚半明之际,青霜照旧早起打扫客栈大堂,为店铺开张做准备。
只是当她抓着湿抹布途经柜台时,却不经意瞥见上面搁着一锭银锭。青霜小小地惊呼一声,再细看便见那银锭之下还压着一张白纸。
青霜将银锭拿起,不敢置信地瞧上好几眼才看向白纸,纸面上仅仅写着一个“谢”字,再无其他。只是这字写得飘逸流美,足以见字的主人是何等灵动
之人。
青霜心知这多半是谢时留下的房钱,却是不知谢时怎么不当面结账又为何要摸黑离开。她正想着,便听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霍昀脸色铁青,如覆寒霜的双颊微微鼓动,眼底更是一片冰凉。
“谢、毋、潜……”霍昀双拳紧攥,指节咯咯作响,“你居然还敢逃……”
青霜下意识倒退一步,眼神惊恐地看着霍昀迅速带人出门离去。
而此时的谢时早已出了城,往郊野逃去。
天边尚未亮透,初阳藏于逶迤群山后,天地交界处一片苍茫。谢时轻喘着气,胸腔隐隐发疼。他自嘲般无声苦笑着,心想自己真是时日无多了,仅是走了这几里路便觉疲累。
谢时眼神投往遥遥远方,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神忽地变得熠熠发亮——正那方地面上栽种着满满一片的梨花树,远远望去缥缥缈渺,似雾如雪。
“原来梨花……真的开了啊。”谢时恍若想起什么,眼神一下子变得悠远起来,面上带着难以潜藏的眷恋与温柔。
谢时朝那片花林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这些梨花树生得都不高,但确是极为繁茂,那莹白的花朵缀满枝头,恰似浮云飘落人间。
他蹲下身,从铺满落花的地上捡起一朵完整的梨花,迷蒙而忧伤的眼神仿佛透过梨花看见了谁的身影。
就在谢时正凝望着梨花出神时,有人从他身后缓缓靠近——谢时猛地回过头,却是被来人一下子按倒在地。
“是不是我太宠着你了,以至于你都敢接二连三地逃跑了?!”霍昀重重按着谢时的肩膀,整个人压在谢时身上,眼底似有火光。
谢时吃疼地皱了下眉,伸手去推了推霍昀的胸膛。
霍昀冷着脸一下子抓住谢时的双手,还没等谢时反应过来,他只见霍昀的手从自己眼前伸过,下一秒自己束在头上的发带便被他扯下,继而被紧紧绑在自己的双手手腕上。
“你、小昀!你这是……”谢时惊得两眼大睁,眼底盈盈含水。
霍昀欺下身子紧紧贴着谢时的上半身,嘴唇撩拨般凑在谢时耳垂,恶声低语道:“你要是再敢跑,我
就把你绑在龙床上,然后天天操/你——一、辈、子。”
“霍凌桓!你、你简直不知羞耻!”谢时羞得满脸通红,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霍昀倒是不以为意,一手按着谢时,另一手则轻柔抚摸着谢时的脸颊。他的眼神落在谢时脸上的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上,将谢时所有细碎的、害羞的、难堪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像是满足了内心的某种欲望,霍昀餍足地舔了舔嘴唇,魅惑般轻声说道:“你听我话,我就不在这里弄你。”
“你!你敢!”谢时猛地喊出声来,像极度畏怯的猫儿般睁大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上甚至浮着淡红。
此时谢时一头散开的乌黑长发凌乱铺地,面上飘着红晕,身下垫的又是白如落雪的梨花,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干净灵动,偏生这份干净中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妖艳感。
霍昀也不是故意要吓谢时,只是每每这么一逗他,谢时总能给出这般有趣而撩人的反应,霍昀甚至觉得自己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了吧。
“我就是吓吓你——哪儿舍得真这么对你?”霍昀亲了下谢时有些出汗的额前,起身将他从地上抱起。
谢时眉间微皱,不置理会。
霍昀将谢时放到马车里,他牵起谢时的手将自己的脸蹭着谢时的掌心,道:“乖乖留在我身边,然后好好爱着我吧,阿潜。”
谢时看着霍昀英挺的眉眼,拒绝的话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出口。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站在霍昀身后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功成名就、万岁千秋,而后功成身退,以己身守他百岁枯荣。只是会落得如今局面,也是无人料及。
谢时最终还是舍不得见霍昀难受,微微俯下身拥住霍昀,正如以往无数个茫然又焦灼的夜里所做的那般。
“小昀,我们再赌一把吧。”
“嗯?”
“赌我命硬,赌你无惧,赌便是天公好别离,也难以将你我作迢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