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京城街道。
谢时缓缓收住脚步,目光送往街道远方。此时濛濛晨雾尚未褪去,街道两侧只有三两摊子开张,四周一片清寂。
谢时站在街道中央,取下别在腰间的拨浪鼓哐当哐当地晃了几下,只见那平整的鼓面倏忽之间浮现起复杂而诡异的暗金脉络,旋即又变幻为一个规矩的卦象,暗淡的金光忽明忽灭。
“卯正时分,自北而南,有故人来……”谢时嘴中轻念着,脸上漾出笑意。他将拨浪鼓收回,转头左右看了眼,迈步朝街边的馄饨摊子走去。
摊子便是普通的馄饨摊子,四根细瘦的竹竿子挑着个破破烂烂的篷布,篷下一口大锅正咕咕地冒着朦胧的白烟。紧挨着摊子的是棵梨花树,篷上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梨花。
那梨花生得可茂,成团成束的白花儿如玉似雪,又如漫天银辉般随着风幽幽而舞,时不时撒落几瓣珍珠似的花儿。
谢时拂了拂落在自己肩头的花瓣,朝着摊主道:“劳烦,两碗馄饨面。”
“得嘞!公子您先坐着歇会儿,这面马上就来!”年迈的摊主笑得一脸和气,抓起两把馄饨便丢进汤锅里。
谢时并没有坐到椅上去,而是绕开摊子走到旁边的梨花树下,微抬着下巴朝远处望去,眼底隐隐有期待闪现,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的样子。
“小公子可是与人相约于此?”摊主边忙活边和谢时唠话。
谢时脸上表情愣了一下,继而稍低下头徐徐笑开了。那笑意攀上眼角眉梢,微微眯起的眼里满载着欣喜。
“嗯……算是吧,他很快就要到了。”
谢时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清风乍起,瓣瓣雪白梨花如碎琼乱玉般纷扬飘落,谢时一时间也迷了眼。没等这阵花雨散去,谢时便听见有马踏声来,伴着自己的莫名加快的心跳,咚咚作律。
“吁——”是时,有人勒马停驻于前。
霎时风停,落花随之停歇。
谢时目不转瞬地望着眼前这名身骑白色骏马的英俊少年。那少年似不解谢时为何这般看着自己,剑眉高挑着,疑惑地皱眉。
这近十年来一直缠绕出没于自己梦中的那
道身影如今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谢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口说点什么。
——他看着长高了,也结实了。
谢时想着,嘴角往上微微翘起,眼底像藏着星星般发亮。他往前迈了一步,声音莫名轻扬几分,道:“可否赏脸让我请你吃碗面?”
霍昀盯着谢时的脸,他想自己本应拒绝眼前这个陌生人莫名其妙的邀约,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竟是着了魔般挪不开自己的视线。
“可好?”谢时又往前迈了一步,仰起脸定定地望着霍昀,清秀的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期待之情。
霍昀想自己阅人无数,唯独只有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让自己失神。那少年脸上的笑意在此时显得尤为明亮,好似直趟趟地照进霍昀心底的每一处地方一样。
——完全就是无法拒绝他。
像是兴致大发一般,霍昀随性地笑了声,随即翻身下马走到谢时跟前。他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谢时,而后径直伸出手将不知何时落在谢时发顶的花瓣拣下。
“在下霍昀,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谢时细不可察地紧了紧嘴唇,缓缓道:“在下谢时……字毋潜。”
霍昀眉峰一挑,直道:“好名、好名。”然后话锋一转,又问,“谢公子何以在此?又为何出言要请霍某人吃面?”
没等谢时回话,那边摊主高喝一声“面好喽——”,香喷喷的气息随之飘散而来。
谢时浅笑,朝霍昀比了个手势,道:“霍公子可愿赏脸?”
“那就叨扰了。”霍昀应得也是十分干脆,跟在谢时身后走进小摊子后落座。
摊主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各自摆在二人面前,这面汤浓稠,馄饨又个大体肥,其间洒着翠绿的香葱,看着便引人食指大动。
霍昀刚拿起汤匙,便见谢时拿着筷子将碗中的葱仔仔细细地一一挑出。霍昀在旁看得有趣,笑问:“谢公子不吃葱?”
谢时低着头拣葱花,也不抬头应话,只是默默点了几下,神情专注得很。
霍昀也不知道被戳中了哪个点,竟是笑出声来,道:“既是不喜这葱花,那方
才告知摊主一声‘不加葱’便是,也不必这会儿才来费心挑拣。”
谢时摇摇头,将最后一个葱花拣出,而后正色道:“这面汤若是缺了葱花调味便丢了味头,所以这葱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我实在咽不下它,才将其挑出。”
霍昀笑得乐不可支,直道:“谢公子可真是讲究,在下佩服。”
“你直接唤我表字便是,不必句句‘公子’。”谢时手持汤匙搅着碗底,说道。
霍昀撇撇嘴点头,说着:“那毋潜你也直接唤我凌桓便是了,这么一来倒是亲近不少。”
谢时拿着汤匙的手顿了一下,低垂的眉眼倏忽间染上浅薄的失落之色。他低低地应了声,并无多说一言半语。
霍昀并无察觉谢时这心绪变化,反倒将心思放在了谢时的装束之上。时逢早春,气候早已回暖,只是谢时身上竟还披着件雪白的狐裘。
霍昀摸摸下巴,正思量着难不成是谢时身有隐疾,体弱多病,所以得穿暖和点?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霍昀便觉有什么东西在蹭着自己的小腿。他双眉一皱,朝下望去——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流浪狗正用脑袋一下一下蹭着霍昀,大张的嘴巴露出长长的舌头与尖牙。
“啊——!!!”霍昀粗着声音嗷了一嗓子,直接从长条椅上跳了起来,抓住谢时的手溜到他身后。
那流浪狗平白无故地被霍昀这一嗓子吓得一脸懵,哀嚎一声溜了去。谢时实在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霍昀也知自己丢人现眼了,但也不恼,反倒是坦荡荡地长叹一声,道:“没辙,我霍某人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了这狗大人。”
他说着,绕回刚刚的位置上坐下,只是当落座时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然还抓着谢时的手不放。霍昀脸上竟是丝毫不见尴尬之色,而是就着这个姿势顺势摸上几把,啧啧道:“毋潜你这手怎么这般凉?”
谢时沉吟片刻,缓缓道:“小时候生了场病,病愈后便落下了这病根。无妨,畏寒而已,多穿几件便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很怕狗?”
霍昀这才把手放开,无奈般地摇头叹气,道:“怕极怕极——但倘若问我为何怕狗,
我还真说不上来。难不成……我上辈子是被狗咬死的?”
谢时吃了一个馄饨,神色平静道:“或许是你幼时曾被狗咬过但是你却忘了?”
“未曾,倘若真被狗咬过我肯定记得,不可能忘记的。”霍昀斩钉截铁道。
谢时撇撇嘴角,自言自语般喃喃着什么。
“说来也怪,明明你我初次见面,但我却对你有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怪哉怪哉。”霍昀并没有听见谢时的低语,他感慨般说着,叹息一声摇头,“你我二人能于此相遇,实乃缘分啊!”
谢时放下汤匙,看向霍昀,道:“并非有缘,不过是我为了见你特意来此相候。”
“此话怎讲?”
谢时动了动身子,腰板不经意间挺直。他的眼神落在正一口一口吃着馄饨的霍昀脸上,突然开口:“你想当皇帝吗?”
“咳——咳、咳!”霍昀猛地被面汤呛到,险些就要将面汤从鼻子里喷出来。他狼狈地擦擦嘴,低垂的眸中闪过几丝异色。霍昀凑近谢时,压低了声线说道:“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而后他起身,从腰间摸出铜钱放到桌面,一改刚刚的热络,客气而又疏离地说道:“霍某尚有急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辞。”
谢时见他这样,倒也不急,而是朝着霍昀挥了挥手,笑道:“待会儿见。”
霍昀脚步一滞,眉间敛起。他侧头瞥了眼谢时,谢时面上仍旧带着笑,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模样。霍昀没有过多逗留,怀着一肚子的顾虑与疑惑,匆匆驾马离去。
谢时看着霍昀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将碗里最后几口面吃掉,然后走到摊前付了账,又对摊主道:“老人家,约摸再过半个时辰便可收摊了,这天看着会下大雨。”
摊主一头雾水地看着谢时离开的背影,不禁抬头望了眼天。此时太阳已然完全挂在空中,万里长空一碧如洗,哪里是会下雨的样子?
摊主摇摇头,转身去收拾碗筷,却在谢时吃的那碗的碗后瞅见了一锭银锭。摊主惊呼一声,将银锭两手捧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连眼角的褶皱都好似淌着欣喜。有了这锭银子,管他有没下
雨,都赶紧收摊回家歇着好了!
谢时没走出不远,便感觉身后多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你来多久了?”谢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