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客栈一夜之间,沦为了废弃之地。客人早都跑光了,跑腿的伙计们也全都各奔东西了。
桌子上放着一盆水,邵修拿着抹布,不停擦拭着桌椅。原本整洁干净的客栈,此时此刻,一片凌乱。被掀翻的桌子,被踢飞的椅子,被摔碎的茶具,入目之处,遍地狼藉。
邵修被气得浑身发抖,即使天塌了,她也要保住这家客栈。这是掌柜常云鹤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若是没了白山茶客栈,她就失去了一切。
即使命途多舛,即使前路坎坷,即使上天不公,她也不能自暴自弃,她要打起精神,她要奋起反抗,她要迎难而上。
“姐姐,我会保住白山茶客栈。姐姐,你听见了吗?姐姐,我最爱的姐姐啊!你一生行善积德,为何会得此结局呢?”
邵修难过地低下了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不敢让泪水滑落下来。她知道常云鹤正在天上看着她,不希望她展现出脆弱无能的一面。她打起精神,继续打扫凌乱不堪的大厅。
忙了半天,邵修有些乏了,她扶着桌边,刚想坐下来休息片刻,耳朵一动,便敏锐察觉到有人闯了进来。她没有出声,眼里冒着凶光和杀气,转身便拿出一把长剑,横放在桌子上,等着那人主动现身。
邵修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继续静坐,并未理会。来人倚在门上,瞧了半天,打了个哈欠,拽过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
那人打了个响指,调侃道:“小丫头,常云鹤都化作了灰,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要为她守身如玉?”
邵修慢慢睁开了眼,她死死盯着来人,想从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参透一丝玄机。看了半天,她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沉得住气,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人拿出一把扇子,轻轻扇动,一时间,屋内花香四溢。他很有耐心,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邵修低着头,拿着那把擦得雪亮的长剑,神色悲戚,似是在缅怀故人。
赠剑之情,救命之恩,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过了许久,邵修终于缓缓抬头,将剑直直对着那人。
那人歪着头,邪魅一笑:“常云鹤罪有应得!小姑娘,你还是认清现实,放弃幻想吧。”
邵修眼里冒着怒火,脸上闪过滔天恨意,心中的杀意越来越浓:“是你杀了掌柜!”
那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环视一周,淡淡道:“家里是进劫匪了吗?”
邵修眼神冰冷而尖锐,她嘴角上扬,冷笑道:“人走茶凉,世风日下。有人打着破案的名义,光天化日之下,将客栈里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掌柜数年积蓄,瞬间化为了乌有。”
那人发出了一声叹息,白玉般的面容皆是悲悯之色:“那你打算怎么办?客栈死了人,尸体还吊在了门口,以后的生意,怕是越来越难做了。”
邵修盯着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笑。她出剑速度极快,对面若是个普通人,可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一剑封喉了。
只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划过,朝着摇着扇子的人就刺了过来。那人依旧谈笑自若,在剑尖快要碰到自己喉咙时,他抬起手,用两根手指将剑夹住。不停逼近的剑,瞬间停了下来。
“这把剑,不吉利。”
话音刚落,常云鹤赠给邵修的那把锋利无比的剑,随着那人微微发力,化为了碎片。
邵修安静地站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她的脸色比纸还白,身躯不停颤抖,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提着破烂的灯笼走在北风直吹的寒夜里,风越来越大,最后将灯笼吹飞了,那孩子摔倒在地上,膝盖都是血,她想站起来,想把越吹越远的灯笼抢回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爬不起来,只能流着眼泪,注视着心爱的灯笼越飞越远。
待反应过来,邵修死死握着拳头,脖子涨得通红,眼里的怒火能将整座青雀城夷为平地。对面的人,不是普通人,轻而易举便能将一把宝剑化为碎片,但她毫不畏惧,因为她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燕寻!”
那人听到有人唤他,偏着头,瞧了眼门外之人。
紫苏抬眸,见屋内一片狼藉,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常云鹤死了,人都被吓跑了,整座客栈,只留下了一个伙计。这伙计眼里冒着滔天怒火,想要将燕寻碾成粉末。
若水神色淡然,盯着燕寻那把花香四溢的扇子,轻声道:“燕寻,你来这里做什么?”
燕寻粲然一笑:“仙姑,我来看热闹。”
兰泽看了眼碎了一地的剑,惋惜道:“可惜了,好好的一把剑,成了承载人欲望的邪物。”
邵修见这些人不仅不同情自己,反而站在那里说着风凉话,不由破口大骂:“你们如此凉薄冷血,定会遭到报应的!苍天无眼,命运不公,害得我姐姐无辜惨死。姐姐,姐姐,姐姐……”
她趴在地上,想将一地碎片拾起来,重新拼成一把剑。燕寻拧着眉毛,抿着薄唇,随手一挥,那些碎片彻底化为了灰烬。邵修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滑落。殷红的血从她嘴边流了下来,她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只想寻回那把属于她的剑。
紫苏摇了摇头,拽着她的手,让她冷静下来。即使她把地皮挖出一个洞,也寻不回那把剑了。
邵修哽咽道:“姐姐,我的姐姐,我最爱的人啊……”
燕寻为了能让她彻底死心,微微抬手,一面镜子突然出现在半空中。
“邵修,常云鹤死有余辜。”
邵修眼神阴鸷,立刻反驳道:“胡说八道!掌柜是大善人,她救了我!若是没有她,我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那年大旱,家里人太多了,吃饭都成了问题。那时她年纪很小,父母为了换点粮食,就给她寻了户人家。
她不想嫁人,所以她逃跑了。因为年纪尚小,因为身无分文,因为体弱多病,她差点死在了奔向自由的路上。
“那时,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我倒在了冰冷彻骨的地上,漫天飘零的雪花将我掩盖。姐姐恰巧路过,救了我,还把我带回家,悉心照顾。”
燕寻幽幽道:“她救了濒死的你,是真的。她同人合谋杀人夺财,也是真的。人就是这样的,复杂多面。”
邵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回忆往事:“我的前半生,痛苦的时光,只有十一年。姐姐是天神下凡,是我的再生父母。她救了我的命,教我读书认字,给我起了新名字,尊重我,爱护我,保护我。”
于邵修而言,十一岁以前的日子,苦不堪言。那时候,她吃不饱睡不暖,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十一岁那年,她逃离了噩梦般的家庭。寒冬腊月,差点被冻死。常云鹤救了她,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从那以后,她的生活,皆是晴朗无云,风平浪静,温馨幸福。她拥有了幸福,以为自己会一直幸福,没想到一场谋杀,打碎她原本平静温馨的生活。
“我想习武,不想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她愿意花大价钱,为我请最好的师傅。以前的日子,太苦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都不如富人家的一条狗过得幸福。遇到她以后,我才活得像个人。她让我衣食无忧,愿意助我实现梦想。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我最敬爱的人啊!”
燕寻将扇子收了起来,他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悲悯之色。有些话,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
“邵修,你知道郑欣欣吗?”
邵修恹恹道:“自然知道,他是个软饭硬吃的,对面客栈一直不消停,肯定是他干的好事。”
两家客栈因为生意问题,闹得不愉快,邵修自然看不上对面那一家人。郑欣欣看着不错,实则是个阴险狡诈的。
有一天青雀城突然下起了暴雨,她闲着无事,脑子一抽,便想出门转转。她当时躲在屋檐下,发现郑欣欣为妻子撑着一把伞,笑得儒雅温柔。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刚想转过去,就发现郑欣欣转身关门那一刻,脸上闪过的阴狠之色,根本藏不住。
令狐容和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仇人,他却流露出如此神色,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从那以后,她就时不时盯着郑欣欣,总觉得他鬼鬼祟祟的,似乎在谋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燕寻又拿出那把扇子,对着镜子挥了三下。空中的那面镜子,突然发出紫色的光芒。这面镜子,记录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夜色深沉,万籁寂静,荒山野岭,正是杀人放火、密谋害人的好地方。
“你来了。”
郑欣欣的声音有些急迫:“我等不及了。”
“她疯了,没几天活头了,你急什么?”
郑欣欣恨声道:“她怎么还不死?我怕她清醒过来,到时候肯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将帽子缓缓褪下,她转过身的那一刻,邵修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那人竟然是常云鹤!
邵修嘶吼道:“可是这不是姐姐的声音!她不会干这种事的,定是有人冒充她!是的,有人故意陷害她!”
燕寻叹了口气:“她会变声,只是没有告诉过你罢了。”
邵修双拳紧握,咬着牙齿,盯着那面镜子,不肯移开眼睛。她不信!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常云鹤面若寒冰,低声呵斥道:“你太心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郑欣欣抓了抓头发,自暴自弃地坐在草丛里,他身上带着浓浓的杀气,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恨不得将令狐家活着的人拆骨扒皮:“杀不完!杀不死!死小孩,死老头,肉身都被蛆虫啃干净了,鬼魂竟然迟迟不肯散去!”
常云鹤微抬着下巴,淡淡道:“令狐曜清的死法,你想好了吗?”
郑欣欣冷笑道:“贱女人若是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杀她,犹如碾死一只蚂蚁。你不用担心,对付她,我有一万种方法,定会送她早日去下面与家人团聚。这种老太婆,头脑简单,心思单纯,太好骗了。”
常云鹤眉头微皱,提醒道:“不可轻敌,有些人看着不中用,在最后关头,很有可能会扭转乾坤。”
“我只会把她脑袋扭掉,不会让她扭转乾坤的。对了,我们不能直接将她们毒死吗?”
“万万不可!我们在官府没有人脉,若是惊动了那些人,我们也没好果子吃。令狐家死了个小孩,又死了个老家伙,要是剩下的那两个人突然暴毙,容易引人怀疑。慢慢来,此事急不得。”
郑欣欣愤恨地捶了下地面,即使拼命伪装,可还是掩盖不住心底的恨意:“为什么她们不能一起下地狱?为什么她们不能直接把客栈还有钱财送给我们?一个一个除掉,实在是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了。”
常云鹤轻轻挑眉,语气轻快:“没办法,偌大家业,想要彻底弄到手,确实要花点功夫的。成功就在前方,只要坚持,就能胜利。我们好好布局,顺利实施,静心等候,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
“算了算了,我再忍忍吧。戴着面具生活,实在是太不痛快了。”
“你能得到这一切,都归功于这副面具。”
镜中世界仍在流转,邵修拿出一枚飞镖,朝着那面镜子射了过去。燕寻似是早已预料到她会突然动手,他挥了下袖子,那面镜子突然消失了,而射出去的飞镖,钉在了柱子上。
兰泽看了半天,突然开口说道:“邵修,她救了你,是真的。她与郑欣欣谋财害命,也是真的。人性就是复杂又幽深,不是非黑即白的。于你而言,她是救命恩人,她是盖世英雄。于令狐家而言,她是杀人凶手,她是灭门仇人。先前积善,后来作恶,不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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