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城里的客栈几乎尽数拨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仙门的人皆是程墨之友,又慷慨仗义,苗氏便热情的邀他们入府暂居。
此刻,她脑中开始逐个儿清点府里的年轻男人,范县令、威远侯世子、古琴山庄桑庄主……
其中范县令已有妻室,夫妻俩看起来感情甚笃。小侯爷是从京城来的,与她素昧平生,近两日又搬去了镖局。那么,剩下的就是……
苗氏递给李荷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袖笼底下的手悄悄朝外头某个方向指了指。
李荷眸子晶晶,轻微颔首。
她顿时精神饱满,扒出两盒上好的胭脂与唇脂,对着百里芸捣鼓起来。
园子满目青翠,郁郁葱葱,石板小径一侧,搭了一个略高的木架,垂挂着绚丽的紫藤。
桑璟尘见战局呈一边倒的趋势,又听闻程墨助京城平乱的消息,放下心来,欲向程旭川辞行。
行至怡春居外,恰逢一个淡玉蓝色的婀娜身影款款而来。只见她略施粉黛,发髻上一朵金镶料珠虫叶头花,鬓影衣香,红唇皓齿。凡此种种,使他神色一怔,乱了心曲。
百里芸顿住身子,视线低垂在他皓白色的袍角,“桑庄主。”然后,缓缓从他身侧走过。
“你随我来。”桑璟尘伸手攥住她,带着人往一处稍显僻静的角落疾步走去。
几棵油樟树枝叶浓密,遮蔽了大片日光,只有一小撮一小撮的透过叶隙漏下,在地上零碎成了光斑。
他面色依然冷清,直接问:“你有没有对我下蛊?”
百里芸眸光微微慌乱,咬了咬唇,说:“抱歉……”
果然如此,桑璟尘浩气长舒,随后淡声道:“立刻替我解蛊,此事便既往不咎。”
“其实,算不得蛊。它叫做相思铃,需带在身边,时时听见铃音,累月经年才有效果。”她后背贴着一棵油樟,手心都捏出了汗,“趁时日尚短,也许还未奏效,你把它还给我吧。”
他神情倏地僵滞,半日才道:“早已扔湖里了。”
百里芸窒了一瞬,仿佛被什么扼断呼吸,胸腔里极为难受,呼吸不得,针扎一般。
原来,他是那么厌恶着她,厌恶到连一枚小小铃铛也嫌碍眼,弃之不及。
“也好。”她垂眸,擦过他的衣袍离开树荫,踩入白亮刺目的天光里,走着走着,用手臂遮住了眼睛。
桑璟尘立在原地,望向那一抹渐远的淡玉蓝色人影,眉间隐隐有懊闷意。
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群男人痛快淋漓的下了战场,回到镖局,就着井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接着拿出一坛子玉泉酒,倒入十几只粗陶碗。
“来,兄弟们,干了!”韦应坤一一跟他们碰碗,豪情万丈的对饮起来。
洛垣身为皇亲贵胄,如此悍不畏死,便值得敬上三分。韦应坤又与他单独喝了一碗。
仆从把买来的五香酱肉,酱鸭,烧鸡等等摆上桌子,瞄向不知何时也成了粗布麻衣,络腮胡子的洛垣,只觉眼睛一阵阵的抽搐,实是无法直视,于是退了出去。
李荷揣了些糕点和伤药,从程府偷溜出来,拐了几道弯,旋即轻盈的跃入镖局院墙。
几个镖师正光着膀子,大口吃着东西,乍一见她,陡然动作凝滞。
韦应坤一脚踹开他们几个:“像什么样儿?赶紧穿衣裳去!”
李荷把糕点和药盅搁下,眸光流转一圈,见鲮鲤搓了搓爪子,赶紧凑过去,赫然发现他手背一道斜斜砍伤的刀痕,深得几乎见骨了。
“它不太会使兵器,都是徒手跟人打。”沈焱给他嘴里塞了一只鸭腿。
“这样太吃亏了!往后你跟焱舅舅学一学棍法。”李荷旋开青瓷盅盖,抓过他的手,以指尖沾了一些淡草绿色的药膏,在那条伤口上抹开,轻轻涂了起来,“把伤养好之前,不许再去打仗。”
“嗯嗯。”鲮鲤嚼着鸭腿,满眼皆是窃喜。
一旁的古予镡嗫嚅道:“荷姑娘,其,其实我也受了伤……”
洛垣吐掉一块鸡骨头,侧眼一睃:“你腿伤还没好全?把裤子脱了,本世子给你上药!”说完,拿过青瓷盅,另一只手作势要去扒他裤腰上的袴带。
古予镡惊愕失色,敏捷的避开他,捂紧袴带,一个闪身跑走了。
韦应坤抬手抚住额眼。
直到月亮慢慢爬上柳梢,李荷才拉着鲮鲤离去。
到了程府围墙外,她想了想,清澄的眼眸看向他:“府里住满了,要不然你变回原形,待在我那儿吧。”
鲮鲤半点不用想,立马伏身在地上,幻为满身灰褐色鳞甲的模样。
李荷弯身将它抱起,正要纵身一跃,适巧程旭川从旁经过,停了脚,皱眉看她。
跟在后面的随从脸色惊恐:“荷,荷姑娘,您怀里这个是……”
“是我朋友。它刚在外面打完仗,受了点伤。”她用水灵灵的眼神望过来,“程伯伯,可以让它住府里吗?”
程旭川仍旧不太想理她,踅身便走。
原来是立了战功的!随从顿时对这只样貌怪异的兽类刮目相看。
兰墨轩。
“荷姑娘,您夜里不得眠,婢子点了安神香……”昑涵从紫檀木山水围屏绕了出来,见李荷把一团黑不溜秋,满是鳞甲的东西放在地板,狠狠的惊了一下,倒退两步。
“我很丑吗?怎么他们都惧怕我。”鲮鲤低声说着,慢慢往角落里爬去。
它竟还会讲人话!昑涵表情愈发骇然。
李荷嗓音软软柔柔的,安慰着它:“不要妄自菲薄嘛。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爱,对敌的时候却又浑身是胆,临危不惧,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
鲮鲤弯着嘴巴,喜滋滋的蜷成一团,渐渐酣眠了。
翌日,战场上琴音突生,还未见人,就已惹得虞军自乱阵脚,挤挤攘攘的仓皇逃窜。
沈焱与洛垣等人正砍瓜切菜般,打得兴起时,桑璟尘带领着古琴山庄众弟子,一路追击到两百里开外敌军驻扎的山头,直捣黄龙,活捉了虞变。由此,给曜安史上这段短暂的廑康之乱画下了句点。
程府内,凡诸苑亭榭花木,皆装点一新。下人们面含喜色,在园子里鱼贯穿梭,忙忙碌碌的准备着庆功宴。
即便如此,依然有婢女忙里偷闲,踏过草丛,对着晒太阳的老虎上下其手一番,再原路折回。没一会儿,又溜来了一个。
不受婢女们垂青的鲮鲤,躺在院子花架下顾影自怜。一旁的程小兜手里握着笤帚,颤兢兢的扫着地上的落花。
鲮鲤咀了几片海棠花瓣,抬眼瞅了瞅,说道:“你们究竟是在怕甚?我又不吃人……”
话未说完,程小兜一声怪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鲮鲤无言,埋头继续咀着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