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于船上摇橹,一仰一合,似在低首弯腰作揖,一俯一揖间,不知去向何方。
土灶小锅文火,菜已下汤,相对而坐的二人,一个垂眸不语,一个转头不看。
黎散想抬眸,想看清白清眼底的情绪,可又不敢抬眼。
白清也是想不到,他偶尔听黎散劝一回,终于是出了千路居,却被桎梏吸进了这。
说气,无情无欲不想生气,又烦又累。
船菜是船家做的,菜馆比不上,花样繁多迷眼还有点心等待入口,食材又是绝对货真价实、新鲜,难免不会不可口。
但二人愣是没一个动筷的,令艄公望了好几眼,怀疑自家船菜不够正式精致,客人不喜。
艄公停橹,长呼一声到了,二人没有任何交集,起身付了船费。
黎散不停想靠近白清,白清便愈发渐离渐远。
人群将他们分开,一个想靠近,一个想远离。
黎散在人潮中寻不见白清了,心跳过于激烈。他知道他不应如此急切窘迫,可黎散就是安不了心。
忽抬首,却见高楼之顶立有一少年。
也不知为何黎散给白清搭配了一套黑色系列,但白清毫不在意便随便了。
天穹若海渊,他依旧如神明。
额首的碎发不停摇摆,白清垂眸抿唇看着人流之中的黎散,看着黎散莞尔一笑,看着黎散伸手向他,看着黎散嘴唇翕动。
白清的味觉恢复了,五感仿佛回到初生之时,极其清晰。
脚下的大楼传来一声“靠”,接连不断的骂声响起。黎散在说:“下来吧,我接住你。”
白清不信,他向来不信这类话。
于是他转身,坠下了高楼。
白清眸中不断闪过什么碎片,风声呼啸。
有什么东西拉着他的衣角,把他拉下了高楼。
白清闭上双眼,心想:不可能是黎散。
一抹青色围绕着白清,青色羽翼凭空展开,将白清包裹其中。青羽飘落,未若柳絮因风起。
恍然收手间,黎散好似见到青鸾出世时。
白清立于长阶之上,青鸾周游不止。
立于数阶之下,池玖忆抬首望去,青鸾犹如虚物,难以触摸。绕白清而鸣,青羽扬扬洒洒。
秋风绕枝,银杏已黄。池玖忆望见,白清抬眸,对他道:“青鸾,非青鸟也,亦可往返千里于一瞬,花笺街来。你的信,不会再迟至了。”
青鸾本非信使。上古遗书有载,近万年前曾有仙人,好隐世,居山不知其名,有青鸾伴其左右。其青鸾非生非死,可引渡亡者生灵,乃九重天头上朱雀下凡,声似悲啼。
朱雀,先秦人所言可接引亡者生灵上升于天。
令引渡亡灵的青鸾下凡作信使,池玖忆有些想笑。可又转念一想落笔封好信封递出,再收到白清的信只需抬头看一眼窗外落花,池玖忆又是心向往之。
可模糊间,池玖忆又总觉少了什么,依稀是些许不起眼的吧。
时至今日,黎散才意识到少了什么,白清应是笑的。
眸中有几分笑意,将星河点燃,他应是要笑的。
可惜,白清已不对他笑了。
白清不见了,在青鸾的包裹之中,在黎散的眼前。
白清没有落入黎散怀中,黎散也没有接住白清。
青鸾又鸣一声,放出了白清。莫名头痛的白清看着面前乌金羽檀木所成的青鸾,硬是挤出两个字:
“退下。”
只见青鸾鸟嘴一张,还未嗷一嗓子,被白清一个眼神和冰冷的语气吓闭嘴了,只见白清轻吐二字:
“闭嘴。”
青鸾在白清脚边蹦来蹦去,想立足于白清手臂之上,如往常一样。可又被白清无名指上的银白戒指吓得瞠目结舌,好不滑稽,全无一点神鸟之范。
白清面无表情打量着四周,流水小桥,河畔人家。白清这是在不知名的小桥上了,向前一看,是中式宋朝标准规范大婚现场,木船上的新娘倒让白清觉得眼熟。
银戒一热,白清十分冷静地退了半步,正巧躲开了黎散伸来的手。
他原来是想牵住白清的手,同三千多年前一样。
青鸾自觉移向白清那一侧,盯着银戒目不转情,内心暗嘶:追踪定位加移动,这家伙不怕被契主知道了而扔了戒指吗?
同时,青鸾也情不自禁感叹一声那厮的占有欲也太霸道了吧。
白清淡然问:“你跟来做什么?”
几番选择之后,黎散挑了个较自私的说法:“跟着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无时无刻在你身边。
白清轻哦一声就不管了,与黎散静观这场盛大辉煌、十里红妆的中式婚礼。
……
这一切都似那么美好,洞房花烛喜有子,安稳至临盆。
“孕妇家属呢?孕妇羊水栓塞了……”
医院座椅上的男人瞪大了双眼,喃喃自话:“怎么、怎么会是羊水栓塞啊,大约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啊……”
羊水栓塞是有预兆的,二人也去医院检查过,但误诊了,医生没有看出是羊水栓塞的预兆。
原来一句母子平安,真的很重要。
黎散与白清都被桎梏划分为了孕妇家属,家属区中两人互不语。
男人脚旁掉落了一束新鲜的花,是康乃欣,想来应是想送给他妻子的。
白清与黎散见过孕妇,在大婚现场,在孕妇家中。一月的胎儿还不显怀,她在精心浇灌花草,兰花盆上栽牡丹,笑容明媚阳光且自信。
临走时,她赠予了白清一束花,黎散替他接过了。
花是刚剪下的,还带着朝露。
黎散在安抚不断祈神求祷妻子平安的男人,产房内在抢救孕妇中,白清却看向了孕妇家属区最后一个医院座椅。
那上面坐了个女人,怀中抱了婴儿,正在轻声哄睡。
白清走向了她,在她面前停下,平静道:“我只祝你凤冠霞帔、婚姻美好,却忘了白头偕老,良缘永结。”
她笑了,抬头说:“你能为我的女儿起名吗?她很可爱。”
白清低声询问:“随哪方姓?”
初静笑答:“我,随母姓初。”
思索片刻,白清道:“初渡,单名一个渡,苍生皆渡的渡。”
渡,排除万难、克服困难之意,且愿人可如其名。
初静语气温柔:“很好听,我女儿很喜欢。你本不必如此,既是已帮了我,我又何必强求善始善终。”
白清穿的是黑色短袖,但并不觉得寒冷。
医院的灯光下,白清与初静的肤色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区别于黎散让白清染上了缕人气,是病态的白。而初静则完全是尸白,全无活气。
初静打开了白布,将婴儿呈给白清看,并笑问:
“我女儿可爱吗?”
白清看着初静手中浑身青紫,显然死去几日的胎儿,他沉默不语。
初静成了产鬼。
产鬼,难产而亡的女人因生产的痛苦,积累成的怨气而留存在人间,挥之不去。喉部有道叫“血饵”的红线,若将血饵接在胎胞之上,会使孕妇无法生产。并且,产鬼能令孕妇腹中产生剧烈疼痛感,导致产妇凶多吉少。
白清总觉初静的女儿很熟悉,于是心算一番面相,不巧,是李司宁的转世。
见白清不语,初静站起身逼问:“我的女儿可爱吗?”
黎散看来了。
白清正欲轻叹一声将她们渡了,却眼前一黑。
桎梏阴影区主动吞人了。
桎梏其实从生死形态上来讲,属于活物。阴影区自然是有意识的,不过吞人,还是主动的这种情况,少见得很,怕是白清也只依稀见过一回吧。
白清又开始头痛不已了。
青鸾归心似箭,根本不愿又到黎散身边,而黎散边随手一挥,准了青鸾归主。
于是,白清想从身上揪出青鸾,抬起左臂,小臂上正赫然出现似青鸾舞动的花纹,极其简洁。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动无常则,行无定处。
青鸾被揪出时还一脸享受地在休息,结果与白清小眼对大眼,死活不想走,扑腾着翅膀想回去。如何也想不到白清为何不记得它了的青鸾双眼一骨碌,用它并不是多大的脑子一想,当即决定让契主想起它!
白清正闹心着,他一见到这只青鸾便头痛,想把青鸾赶回黎散身边,青鸾又不肯走。
正垂眸欲启唇,眼前却青光一闪,青鸾钻进他识海中了,他的眉心间多了青羽图案。
紧闭双眼,白清头更痛了,形容一下,大概是有什么在踩踏他的头般,嗯,就是万兽脱缰般的踩踏。
四周不再黑暗,出现了一抹光亮,自远处缓缓而来。
白清不头痛,抬眸望去,哦,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