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从混浊中徐步而出,终于是又寻见了黎散。
只有十五、不知前尘往事的黎散。
白清想不明白,为何黎散道心破了形成桎梏,若不是有他的护佑,黎散惟恐早已身逝入魔。
桎梏易破,可人到底还是死了,白清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到头来竟徒劳无用。
黎散的白衣上沾满了血,已是血衣无白。
他看着目光之中的白清,白清在看意料之外的他。
衣帽上的流苏与衣袍上的长缨等微晃,白清抬手,指尖轻点于黎散眉心。
一切混浊退去,白衣无血,白清越过了黎散身旁。
“我不喜血衣与红。”
黎散清醒了,那句话也清晰地落于他耳旁。
等等!
黎散蓦然回首转身,一伸手,拉下了白清宽大无比的衣帽。
如瀑过腰未束的白发出现在黎散眸中,未及肩的玉铃流苏耳钩,一月白色长袍,迷眼的花纹、珠玉点缀。
白清惊愕回眸,一层白纱极速覆眼,玉铃响了。
怎么会?他怎么能……
黎散十多年来的梦中之人,终于有了脸庞。
他梦之中人的左眼尾下一寸,竟真有颗红痣。
这惊鸿一瞥,乱他心魂。
白清后退几步,身上的星宿礼服消散,抿唇不语。
这一日是正月初四,不久便是除夕,再往后几日是元宵。
元宵,团圆之日。
白清断不了他与黎散的缘,当黎散在杏花树下接住他,并问他是谁时便断不了。
白清无法如七千年前那般,竖指于唇前轻嘘一声断了他欲说出口的“你是谁”,便断不了缘。
你不必知我为何人,因我们不过路人,何如问此。
他问:“你是谁?”
白清抬眸,三步之外的黎散眼中正映着他的身影。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姓名与字号。”
不问身份、来意与原故,只问名字,是因“轻声唤卿名,卿卿回眸笑”吗?
“姓白,名清,字不染,尚年方二九,无号。”
“哪个白,哪个清,何为不染?”
“白云苍狗的白,清雅无暇的清,不染世俗的不染。”
黎散唤了声:“白清,不染。”
白清顿了顿,道:“在此间我会教授你道法秘诀与君子六艺等。”
黎散不假思索:“师尊。”
教道授术,约等于师父了。
白清欲言又止,抿唇,感觉更怪了。
罢了,左右不过几年师徒之缘,了断一切因果他便走。
白清转身,提袍向庭院而去。
黎散纹丝不动,问了句:“你是神明吗?”
“我,”白清敛足,转首等待黎散跟上,淡然答,“我是你一个人的神明,同是众生的神明。”
白清会等人,七千多年前等待黎清穆,如今等着黎散,两百多年后再等池玖忆三千五百年。
他一直在等。
桎梏内不可随心无意,且有怨魂出没。
但黎散有白清。
白清会捂住他双眼,怨魂尽数不尽。夜不寐,白清会奏吹丝竹助他入眠。万物于白清指尖下生成,改日夜春秋不在话下。
白清无所不能,其书法可称造诣超群,但黎散却学不来。
黎散的字不方扁严实厚重,学不来草书的纵意奔放张扬跳跃,更没有楷书的棱角分明、骨力遒劲。
若真要说像哪一家,白清只道行书。
行书简练明快、势巧形密,黎散的字倒有几分简练形密。只不过细瞧后又看出一分死气三分僵硬。
他写了他的娃名,左看右看却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白清摹了遍黎散的字,总算看出还有一分偏执、四分倔强。搁笔,淡然垂眸低首赏字问:
“为何?”
黎散抬头,望与他一桌之隔的白清,答:“我不喜离散。”
白清听出了黎散想表达的,又提笔,道:“有何不好?黎,众生也,芸芸众生之一。散,其本意为由‘聚集而分开’,一生聚欢离合都在这个字中了。”
他说他不喜离散,神明却答——
黎,众生之意,世间芸芸众生之其一。
散,聚合分离,人世之常事自古难全。
神明怜悯众生,赠予其喜怒聚散之情。
可他还是慌了心神,欲改其名。他不再对离散无感,他早已非是一潭死水。
轻叹一声,白清抬首道:“姓乃随父,不可乱改,我便赠予你新名。单名一个谢字,如何?”
谢,从言,射声,辞去也。有感有情,有离有退,为人,谓人。
再一看纸上,白清早已写出了“黎谢”二字。
白清的字像行书,有风的潇洒与自在,轻快如云,是往后池玖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的。
提笔写下黎谢二字,黎散道:“好,你赠予我的,我自是欢喜。”
白清低首,一言不发,任由黎谢学着他的字,他的逍遥与自由,却只学来分平生不改倔到底。
白清并非无所不能,他要承认黎谢只是黎清穆的转世,那些暗藏的疯狂与执着,十五岁少年不再克制。
白清突然发觉黎清穆为何克制本性了,如若是同黎谢这般,莫说是三百年将他哄到手,一万年也不一定近得了他身。
黎谢的成长环境太过变态畸形,他什么也没学会。
正巧白清出入其它桎梏时偶遇白忆昔。闻之,白忆昔欣然给予一叠的书。
白清略一瞥名,瞥见了《现代男性须知》《心理学研究》、《爱与不爱的区别》。
白清沉默不语。
他选择在其中加入《诗经》《史记》、《论语》、《周易》、《天工开物》、《水经注》、《九章算木》、《孙子算经》、《齐民要》、《尚书》、《金唐诗》、《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
他教《诗经·郑风·子衿》,那一日,他恰巧青袍。
他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黎谢回:“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白清可自由出入任何桎梏之中,黎谢非是日日可见白清。
于是,白清袖间出青鸾,长鸣几声。
青鸾衔信不知意,曾携落花入尘世。
白清又教《诗经·周南·桃夭》,因逢三月桃花开。
人尽皆知“桃之夭天,灼灼其华”,不知下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想待到六月硕果累累,教黎谢“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至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他尚需酌情。
《礼记》中有云“男有分,女有归”。
可他不喜,女子不一定要及时婚配,女子也可如男子要有业有务。
他不让黎谢学《礼记》便是因其有言“男有分,女有归”,虽是经典,却拘泥于此,不知不学。
六月时有六月灵,他想摘洗几颗鲜桃。桃花糕与桃花酒应在春三月,六月夏有梨条桃圈与蟠桃饭。
将梨和桃子做成果干,加已熟的青皮柚子制成的雕花蜜饯,便为梨条桃圈,仅此而已。
为此,白清在院角种下了一棵梨树。
若还未至秋,便教黎谢“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黎谢定是不喜的,既不喜,便不教了。
黎谢的桎梏之中并无桃树。于是,白清于寒食那日在荒郊植了几株桃树。
一日可长三尺有余的桃树。
黎谢的桎梏是以黎庄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八十余里。东面与西南有连绵梅林,西北与北面、南面皆是不毛之地。
他黎谢可有什么喜好,黎谢却答:
“你喜欢什么我便喜欢。”
他评价道:“全无主见,以我为主。你不该如此。”
黎谢却倔得不管不顾:“不,我偏要以你为主,你就是一切。”
白清顿了顿,无可奈何轻叹一声:“过来,我今日教你《诗经·邶风·终风》”
黎谢这次记得带上敬称:“师尊,你为何不教我《关雎》与《蒹葭》?”
白清未动,问:“你想学?”
“你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白清放弃了,他倔不过黎谢。
黎谢非是只顾自己之人,但他只顾白清,可谓是全心全意用着白清转。
他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黎谢回:“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