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谢想不到,白清当真如此狠心,才为他取了字,便要与他断尽所有。
“我欠你的因果该还尽了,羁绊,便断了吧。”
可他不想,他不要断羁绊。
人间红尘世喧嚣,因果羁绊千轮回。
白清轻摇首,衣帽上的银白渐变紫藤色长流苏微晃。黎谢不见白清的双眼,更看不到白清眼底的一切。
他能挽留住白清吗?
徒然攥梨枝。
那是白清垂眸不语所赠之梨花,确有几分似杏花,他全然不知后来的一切,坦然接过。
梨同离。
梨花,离也,花不负,人愿相守,风却负。
原来,你从未将这一切当真。
闭眸不看,终是轻叹一声。
白清早已做好打算,只不过黎谢不为所知罢了。
白清教他修炼,是明知亡灵不可修炼,但如若他已不是亡灵,白清所教的,便能派上用场。
醉梦浑不知,只缘误当真。
生死轮回不可逆反,可白清自愿付出代价。
他以换骨、还因果、断羁绊、揽罪孽,来让黎谢生。
锁骨换不得,因为佛骨且有佛息,黎谢受不住的。
要以假乱真,须真以换假。
替换命格,便改黎谢命数。
赠予半身天赋,让黎谢在无他所教之时亦可无师自通。
割下三成神力以护黎谢,避之天道耳目,令黎谢成为“半仙”。
添入些许半真半假的前世记忆,不可与他有任何沾边,关于年岁一律一笔带过。
事成。
于是,黎谢便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人自刎出骨。
可偏偏,白清是平静的,极度平静,无情无欲,淡看一切。
如瓷手心中有琉璃玉珠,是那一串蕴含着黎谢欲望的珠子。
漠然抬眸,轻启薄情唇:“你的欲望,我还给你。”
玉手收拢,黎谢只能看着,纯黑却外有光泽的琉璃玉珠四分五裂在白清的手心。
碎珠染血,欲望早已不见正踪影,唯有白清的血沿着纤指流下。
破碎的珠子已摔落至地,苍白的手心处血如蛇行,蜿蜒滴答在黎谢的心上。
更夺去了白清的一分血色。
白清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无情无欲无求无心。
白清,你还有没有心了。
下一刻,神魂濒临破碎。
神明到底还是轻哼一声,却不愿见红尘。
“不,不要,我不走!凭什么让我离开?!我只是……”
黎谢的声音己哽咽:
“想要与你共度一生而已……”
抬手,杏花枝枝已在身上开,莫名多了银蓝色裂纹蔓延全身,眉心间有一处花钿,但见竖指于唇前,轻嘘一声。
忽有清风迎面来,似有落吻于眉心。
忘了我吧,你不曾见过我,你从未爱上过我。
你只是,大梦一场罢了。
毕竟几人真悟情,不知终日梦为蝶。
一往情深深几许?一声因果一声缘。
桎梏逐渐破碎,而白清已将桎梏之主黎谢送出,彻底送走。他送人一身干净入人间红尘世,揽下一身罪祸于桎梏中。
那几百怨魂,都在白清身旁了。
转身,缓迈一步。
天道要亡他,他不该以生渡死的。
从白清更改了黎谢的命运开始,白清的存在便是个错误。
天道容忍了来自上界的白清,却容忍不了白清逆转生死轮回的天规。
若人人效仿白清,何人还把天规放眼中,何人还尊重生死。
而天道降下的天罚,也有黎谢的一份,白清全揽下了。
我只愿你忘尽前尘往事,不愿你身负桎梏。
他该走了,回上界,免去一身罪障,做回无情无欲的参宿星君。
可他料不到,黎谢竟用了他所赠的请神一式,硬是封住了即将消逝殒尽的桎梏。
黎谢怎么用了请神守护,这一式是可直接瞬息至他面前。
错愕回眸,却见黎谢又回至身前,已压近欲夺吻,且是笑言:“我不甘心。”
黎谢不甘心,他不想再次失去白清,更不愿永远不得相见。
所以,黎谢的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
黎谢一伸手,白清左耳的玉铃长流苏耳钩便离耳,到了黎谢手中。
他捏碎了王铃,在白清起了波澜的眼眸,终于倒映出了黎谢。
疯狂的黎谢。
玉铃一碎,请神一用,白清便被黎谢强留在人间红尘世了。
白清想不到,黎谢竟如此自私,硬要拉他坠凡尘。
不过可惜,黎谢终究连一个吻都未能得到。
白清的手已穿破胸膛,握住了黎谢的心脏。
温烫的鲜血流过白清的指尖,跳动的心脏感应在白清的指间。
在左眼那颗小痣下,白清多了颗红痣,是黎谢的血。
心头血即朱砂痣。
黎谢抬手,在白清措不及防时,为白清台白的双唇抹上血色。
那一刻,白清仿佛染上红尘。
后来白清擦拭了唇上的那抹血色,却如何擦不去那滴溅上脸庞的心头血。
那是黎谢留于白清身上的痕迹,难以抹去。
“为什么,”黎谢无力依靠,连抱紧都做不到,不甘问,“你从始至终不曾动心片刻?”
“神明无爱。”
黎谢闭上了双眼,是苦笑了。
他的神明,不愿爱他啊。
红尘多怨苦,情字终无解。
可他不知的是,他的神明早已心软。
我将请神降世与神明护佑赠予你,愿护你一世。
我将诅咒附于你心上,若我伤你分毫,即反噬我以十倍。
我将你的因果罪祸尽数揽下,祝你一身干干净净。
我无悔。
白清三千七百年来都不曾后悔。
为何池玖忆对红袍无感,却仍是常着红袍?
因他在等一人,对他道“我不喜红袍”。
为何每逢秋时池玖忆为其‘家人’忌日摆酒,白清总会看不惯?
因白清心有愧疚。
为何夏至那一日白清会放莲灯?
因他们解脱在夏至。
为什么两百多年后白清不常戴耳钩?
因为那曾是黎谢疯魔的见证。
为什么白清不愿承认池玖忆为他之师?
因为白清也曾听过那一声师尊,承认过永不收徒,独此一人。
为何池玖忆只字不提桎梏之中的那五年?
因为池玖忆下意识否认那段没有的白清的五年记忆。
为何当已不识池玖忆的白清握住池玖忆的心脏时,白清会晕倒身上又出现裂纹?
因白清本就不愿伤池玖忆。
他从不肯伤这个自始至终都爱着他的人。
十八岁的黎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即是破败的黎庄。
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人间红尘世,却也失去了他的人间红尘世。
黎谢想不起这五年他曾经历过什么,白清将这段记忆抹去得干干净净。
甚至,白清连黎散的十五年记忆也改得面目全非、滴水不漏,尽管白清都不忍直视被他改来改去的二十年记忆。
黎谢忘了,忘记了那段因果羁绊纠缠不断的五年。
黎谢的眼眸,已是无底洞的黑暗。
他叫什么名字?
黎……
黎散?
不是,他不应叫黎散。
可他叫什么?姓何名何字何?
他想不起了,疯狂在混乱的记忆中找,只模糊地看到有位少年,长发遮眼,看不清面貌,不知发色,却见轻唤一声:
“池玖忆。”
那是白清自认为不值得一顾的片刻记忆,白清将黎谢的存在完全抹击了,但大意了池玖忆。
白清轻视且低估了他的执着与爱意。
于是手中紧攥沾血的梨花枝,他小心翼翼拾起被大意忽视的名字,成为了白清未曾料到的池玖忆。
他总觉得,有一人会听到他的名字,会来看他的。
那人应还在意他,不管他是谁,那人都会来看他。
池玖忆不喜梨花,但白清未收回那枝梨花,他便常忆起,在梨花树下,有位白衣少年。
他跌跌撞撞入了人间红尘世,去寻找失约的清风。
何须更问红尘事,只此往昔梦难忆。
待数千年后忆起,才恍惚那日是六月二十一日,正值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