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齑。肥葱细点,香油慢煼,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
故作深沉的声音一直在走来走去,庄北冥一转首,秋唯落果真已趴在窗沿上,朝内张望。
“庄北冥,”秋唯落满眼好奇问,“你煮得是什么?”
“茗粥。”
一来兴,秋唯落忽想起一首诗,便诵道:“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薇薇。”
秋唯落边涌边试图“翻窗入室”,手脚并用终不如庄北冥伸手从他腋下穿过提起,轻松抱入。
一眨眼,秋水波澜不断,秋唯落又哭了。
自从秋唯落被门槛一绊后,若入此,不是上房揭瓦,便是翻窗入室,绝不走正门。而庄北冥总会拎起秋唯落抱入室中,然后便是如此。
庄北冥面对泪如泉涌的秋唯落,终是选择了放弃。抱着便走,随口问:“你昨夜几时睡的,日上三竿都不愿起。”
“日暮即睡。”
“你昨日喂了双燕什么,天还未亮双燕便急匆匆飞去,亭午才归来,像被熬了三天三夜般。”
“想不起了,好像是几颗香橙。”
“贼。”
昨日,秋唯落喂予双燕的是生肉。
“你昨日又去何处,一日不见人影。”
不知道,忘了。”
“你明明前几日还是乌发及腰,为何我才隔一夜未守在你身边,你都白发过膝了。”
“可能,昨天乱吃了什么。”
秋唯落向来不同于常人,庄北冥知道。
他的至爱,本就非人。
将秋唯落抱到南水榭,轻放下,庄北冥身便走。
秋唯落与庄北冥的居所是由南面水榭,北面庭院,东院阁楼所组成。
也不知庄北冥是如何做到的,让秋唯落趴在墙头观望许久
幽鸟清涟上,兴来看不足。新篁压水低,昨夜鸳鸯宿。
待庄北冥端粥而来时,秋唯落已不见踪影。一侧首,亭上双燕便振翅而飞,去向东边。
“又跑了。”
乱石跳素波,寒声闻几处。风飕飕暝风引,散出空林去。
秋唯落动了动不知为何冒出的秋千,扬道一望,日洒眸中。
秋唯落在看双燕,看双燕追上了吗。
日正林静,驱暑解凉。
“山上,”秋唯落自言自语,“何处归来山上也有过秋千。不知是不是师叔为讨小师弟欢心而弄出的,总之,何处归来山上曾有过秋千。只是被拆了。”
闲院秋千,又还拆了。
“小师弟连那秋千看都不看一眼,毫无兴趣。二师姐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自是更愿去练红缨枪。三师兄与大师兄不会荡秋千,那秋千便荒废了。过了不知多少年,那秋千便被拆了。不应是师叔所做,只要不与小师弟有关,师叔向来不理会。”
“不如一坐,我来推你。”
庄北冥的声音突然冒出,凡是常人皆会被吓一跳,可秋唯落立即满口拒绝:“不要不要不要。”
庄北冥追上了。
陌上风光浓处。日骄山樱红露。结子点朱唇,花谢后,君看取。流莺偏嘱咐。
聊着聊着,秋唯落站累了,毫不客气坐上秋千。
“我要回何处归来山。”
“为何,要回去。”
“我是来自何处归来山的。”
山本无名,因人而得尘世浮名。人不知来来处,因尘世种种而有归处。
何处归来山是六个本在人间红尘世全无归来处的唯一归所,是故山,是旧处,是挂念。
白清只寄过一封书信,仅四字:记得回来。
池玖忆写的信向来是叮嘱远离庄北冥的。
江星垂几乎从不写信。
清宁心中总是捎有哪哪寻来的偏方,也不怕吃死人的。
云深的念念叨叨,几封信总是讲不完。
可是,秋唯落还是很想回山,回何处归来山。
“别回去了。”
“不要不要不要!”
秋唯落又成拨浪鼓了。
庄北冥倚古树,侧望秋千上转首看他的秋唯落。
尘世中他满肩红尘,至爱惟有满身浮云。
风来打叶,惊动眸光。
“啊,杨梅。”
此生三度试甘酸。欲归归尚难。
“还是不如樱桃好吃,庄北冥——”
“庄北冥,庄北冥,我想吃荔枝了。”
“庄北冥~,我不想喝药了。”
“庄、北、冥!”
“听到了。”
五月薰风才一信。初荷出水清香嫩。期约尝佳酝。
“想不到,”周瑾瑜道,“你居然会有喜欢这种情感。”
庄北冥瞥了周瑾瑜,只道:“你也是动了真心的。”
樱桃树上,秋唯落望树下的花时半,问:“你要吃樱桃吗?”
花时半闻言抬首,问:“苦不苦。”
秋唯落扔下一把樱桃,答:“清甜可口。”
周瑾瑜又道:“将近万年,竟还是情窦初开。我以为,天道这般不懂情感的存在,会无情无欲、不入红尘。”
庄北冥只道:“他与众不同。况且,你同为天道,依旧难解红尘恩怨。”
周瑾瑜淡淡道:“他特殊,是我的特例。”
庄北冥与周瑾瑜曾是天道,只是时间不同。
七千多年前白忆昔逆天改命,偏要我命由我不由天,与天对抗,成功改换天道。
而那个被换下的天道,便是庄北冥。
两百多年前,白清见现任无道不作为,几乎一心为苍生,废了天道。
不是换天,而是废天。
被废了的天道,是周瑾瑜。
“瑾瑜!”
二人齐向声看去,便见花时半与秋唯落这对忘年之交在桥上。
花时半怀抱荷花,白衫衣角同发冠所束青丝飞扬,一对弯月金莲耳钩晃动,在粉荷的衬托下歪首冲之一笑。
明媚,少年足风流。
秋唯落的喜好极少,甚至是人云亦云。因不知如何选择,便随意了。如穿着,便闭眼一拿,拿到什么穿什么了。
为了防止秋唯落再穿桃红水墨衣,庄北冥便亲自为其着袍束发。
因此,秋唯落是一袭青色半染,云纹白发带。
嘴中吃着梨干片,无法大声呼喊,秋唯落换成高扬手猛挥几下。许是因距花时半近,染上了些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喜悦跃上眉梢,秋唯落眉眼变弯,笑了。
鱼尾霞收明远树。翠色黏天,一叶迎风禁。一笑,人间风月如尘土。
“瑾瑜,我给你做我姐和我的童年回忆——荷叶包鸡!”
“庄北冥,”秋唯落身后的海东青推来几节莲藕,而秋唯落仰首,用剪水化双眸的双眼看庄北冥,我见犹怜道,“你会做莲藕排骨汤吗?”
庄北冥与周瑾瑜相视一眼。
如此,也挺好的,不求复仇与改变。
在秋唯落的眼中,这二人相视时身上几乎白成一片,混有几缕看不清的颜色。
待这二人回眸,庄北冥看向他时身上红得浓重,掩着了所有情感。
周瑾瑜看向花时半那一刹,身上喷涌而出的朱红十分鲜艳,甚至刺眼。
眼角睨,花时半身上的顺圣色遍布全身,有深有浅。
那他呢?他又有什么情感?他会有情感?
一眨眼,秋唯落莫名地哭了,莫名其妙泪盈眼眶,莫名其妙放声大哭。
这一次秋唯落哭了许久,久到入睡时还是默默流着泪。
琅轩簟冷,临水帘帷,正荷叶盖平池。
芰荷香外一声蝉,风撼琅玕惊昼眠。
起身,心事都成空。小神仙。对倚阑干月正圆。
天似晓,银河半落星相趁。
秋唯落又忘去了一些事。
“庄、北、冥——!”
秋唯落不满嚷嚷道:“我都年方二八了,让我回何处归来山。”
“不行。”
"我要走!"
“不行。”
“放我下来!”
“不行。”
“庄北冥,你还讲不讲理了!”
“不讲。”
秋唯落瞬间放弃,又泣而无声了。
“天寒,泪易成冰。”
滔滔不绝的眼泪湿了庄北冥的半边衣,这是招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方法。
银花千里,玉阶三尺,远近高低一色。
酒已热好,秋唯落被轻放下了。
“要热汤还是腊八粥。”
“我两个都要。”
“哦。”
风卷霜林叶叶飞。雁横寒影一行低。
“白酒已篘浮蚁熟,”秋唯落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见庄北冥半刻便开怀了,“黄鸡未老藁头肥。问侬不醉待何时。”
夜香烧尽更声远,斗帐低垂暖意生,醺着酒,炙些灯。
秋唯落转眼便忘了他方才嚷嚷要回何处归来山,到底是难生情。
阁儿幽静处,围炉面小窗。梅烟炷、返魂香。
“墨猴,”秋唯落来兴了,使唤墨候写信笺,醉言,“写信给大师兄、三师姐三师兄、小师弟与师叔。”
澄泥砚、宣笔、宣纸,展花笺。
“见大雪,遂作此笺。不知山上可已冬?莫是寒风瑟瑟未降雪。山主有情却无情,青雨不化冬雪落。试问狐裘围炉否,金樽温酒来解寒。离去二三载,故山可依旧?欲知师弟安康,且问师叔如何,大师兄与三师兄红尘思怨解未解?师姐应是仍风流。不知何时归故山,白发涕零临花笺,时醉言而作。”
墨猴立身推笔写完,蹲下身笨拙去吮吸笔尖墨汁,连砚中的一滴不剩,叽叽喳喳去喊双燕了。
秋唯落从来都是心大信上所写大多夸大,他从不在意,众人就习惯了。
对火怯夜冷,猛饮消漏长。
饮罢正欲且收拾睡,斜月照、满帘霜。
浅打哈欠,已消醉意。
秋唯落太不同于常人了,常人醉了便醉了,而不秋唯落醉了片刻便醒,奇特至极。
宝篆龙煤烧欲残。细听铜漏已更阑。
忽环顾四周,略有迷茫。
秋唯落醉了又醒,一切情绪皆被带走了,现在的他,更如一张通透如水的纸。
门开了,庄北冥来了,端了碗腊八粥。
庄北冥计算好了,把秋唯落锁在屋中,秋唯落无聊定会寻事做,见了已温好的烈酒,定是要饮洒解闷。
秋唯落一醉,会被不受吸收方圆几里内的所有情绪,秋唯落根本接受不了如此庞大的情绪,身体潜意护开始自保,清除所有情感,连带醉意一并去除。
尽管身上是干干净净全无情欲了,可坏处是秋唯落或许会出现一些意外,例如失忆、泪失禁、痴傻等。
放好腊八粥,庄北冥坐下抚上了秋唯落的左脸,注视着秋唯落的双眼。
秋唯落染上的情感太浅,深不到心底,又来得快,去得也快,急匆匆不入心。
庄北冥清楚,秋唯落不会产生情感,秋唯落不会喜欢他。
他本是不在乎的,不能两情相悦便不能吧。
“我不在意两情相悦,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秋唯落的双眼空洞无神,毫无反应。
可他不知为何,见了周瑾瑜与花时半,又介意两心相许了。
庄北冥转去解秋唯落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慢慢解,带着珍视。
“我会让你喜欢我的。”
抚在秋唯落心口处,庄北冥抬眸便见秋唯落又哭了,珠泪一滴接着一流。
“又哭了。”
秋唯落的眼泪是擦不尽的,庄北冥知道。
靠近秋唯落,庄北冥捂住了秋唯落的双眼,低首,微启唇所出的气息入了秋唯落唇中。
秋唯落哭得更厉害了,无声而泣,泪流满面。
“到底还是讨厌我。”
秋唯落讨厌庄北冥,潜意识里讨厌,不算厌恶,也到不了恨的程度。
庄北冥是也不知道秋唯落为何讨厌他的原因。
因此,庄北冥从未碰过秋唯落,一次表心意的吻都未有,免得秋唯落自保过度彻底遗忘了他,或是真恨他了。
松了手,庄北冥垂眸,抽出了自己的情丝。
相对于在兽奶中下药,似乎这个法子才不易被发觉。
情丝血红,从庄北冥心口延伸到腕间。
庄北冥与秋唯落十指相扣了。
情丝进入秋唯落体中,从腕间伸展到了心间,秋唯落的左臂便犹如生长了血色荆棘。
抬手轻拭秋唯落的眼泪,庄北冥可能想皱眉。
“哭得更凶了。”
垂首一看,秋唯落透明的心脏仅浮着极薄极浅的一丝血气。
庄北冥可能有些不满:“怎么总是填不满。”
秋唯落的心脏好像无底洞般,庄北冥多少的情意都填不满。
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月淡天高梅影细。
忽然间仅在瞬间,秋唯落心口处的情丝炸了,血花盛开,浮华、艳眼、血腥,左臂的红线应景而断。
秋唯落的双眼中,秋水无情。
“到底是……无情之物。”
酒残烛冷,人静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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