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盈盈月色与星河之间,当他们目光相会刹那,贺云起情不自禁,想要碰一碰宿云澜颊边。
就这样,铭记此刻。
可还不等触及那温热,贺云起蓦然偏过头,向远方看去。
一派歌舞升平之下,他莫名有种异样的直觉,目光遥遥望向城外,黑沉的天。
不过瞬息之间,魔气冲破四方天际,刚刚还一派其乐融融,过着盛景佳节的人们哭嚎之声传来。
人潮拥挤,齐齐朝着万归宗的方向奔去。
“敌袭!敌袭!”
“魔族攻城!!!”
在入目的奔逃身影之中,无数人的哭嚎声之下,镇守此处的修士声音响彻天际。
贺云起神色微怔,却是毫不犹豫地解下剑穗藏入怀中,逆着人潮而去。
他说。
“云澜,上山。”
这场灯会,大抵是不能看完了。
可这种时候,他绝不能走。
他贺云起每后撤一步,就可能会有一个无辜之人丧命于魔族之手。
他若是再快些,或许还能救下更多人,等待宗门的驰援。
宿云澜望着贺云起背影,似定在了原地。
万归宗还真是……将人教得极好。
他心智坚定,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哪怕是以渺小之躯对上强悍魔族,亦不曾犹豫过半刻。
这或许就是万归宗想要的模样。
可惜他不是。
宿云澜挽了挽鬓边发,朝着与贺云起截然相反的地方,决然而去。
魔界与修界之间,多年来势如水火。
两界都清楚,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如今局面,只不过是提前了。
更让修界未曾想过的是,魔界竟然胆大到了如此地步。
趁新年之际,突袭修界第一大宗门——万归宗。
道道流光自高山掠向魔族攻袭之地时,万归宗的护宗大阵已然开启,将那些个低阶魔族绞杀在阵法之外。
可魔族此番蓄谋已久,如今魔界的驰援源源不断,消耗着护宗阵法的同时,也在消耗着万归宗弟子。
昔日祥和安宁的山下城镇,如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唯有冲天的血腥气与厮杀之声。
宿云澜对一切充耳不闻,他隐匿了身形,行于悬崖峭壁之间,一袭灰白衣袍,在乌蒙山色之下,淡得几乎不存在。
如今乱象,根本没人抽得出空闲去在意这么个悄无声息之人。
万归宗绝大部分子弟被派遣下山,与魔族相抗的同时,还要兼具救助存活的百姓。
余下留守宗门之人,多是诸如阵修一类。
他们守护着山门,同时也庇护着成功进山避难的人们。
万归宗的护宗大阵并非无坚不摧,灵力消耗殆尽之时,便是它支离破碎之日。
以魔族如今的攻势,阵修大长老估算,护宗大阵至多维持半月,饶是有灵力加持,它最多也就能维持一个月。
届时,万归宗这道防线一破,整个修界都将沦为人间炼狱。
万归宗求援之讯已经向各方宗门世家传去,可就算是离万归宗最近的门派世家,赶到万归宗来也要半月。
“不惜代价,护宗大阵必须维持下去。”大长老下了死令,令七长老镇守于山门之内。
她说罢,当即化作一缕流光,直奔两族战场而去。
如今万归宗形势危急,以一宗之力,承受着魔界满族倾轧。
可任何一个万归宗弟子,都绝不能后退半步。
厮杀之声震彻天地,满目疮痍之下,是残肢断臂堆叠血海中,叫人已然分不清,是人是魔。
贺云起记不起这是两族厮杀的第几个日夜,也记不清他剑下斩过多少魔族首级。
只是,他的照影剑都有些钝了。
贺云起抬袖拭去剑上血迹,低声喃喃着:“回去再好好给你修补。”
说罢,他长剑一横,斩下妄图从他身后偷袭的魔将首级。
那狰狞头颅滚落在地,散发着一阵腥臭,贺云起却已然麻木,嗅不到这空气中的任何味道了。
他衣衫被血浸透,结块的布料又沾新血,重复结块发硬,落下沉积的血痂来。
贺云起对此毫不在意,也麻木了伤处,他唯独记得的,是替照影擦干净些。
这一场人与魔的交锋持续已久,万归宗折损过半。
可魔族阵营的,诸如魔君一类,还有大半没有下场。
譬如夜千放,他仍是作壁上观,于云端之上,俯瞰着不堪一击的人们。
让他想想,这群狼狈不堪的逃窜者之中,会不会有君行舟的狼狈身影呢?
若是有,那等找到君行舟的时候,他可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待到攻破万归宗之后,魔界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入主修界腹地。
他就说他的计划是绝佳上策,只是魔界这群蠢货犹豫不决,才拖延至今。
修界呈十方相守之势,一方被围,自有九方来援。
如此势态,魔界想要悄无声息地攻破修界某一处,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但万归宗不同,他们最为强大,也最是自负。
是这驰援之势中,最远的一环。
一旦万归宗被围,只要魔族倾全族之力倾轧,万归宗就绝对撑不到其他宗门世家前来救援的时候。
可,别说修界有道盟在,这上下都不是一条心。
魔界更是,各怀鬼胎。
夜千放自认打了个阳策,令修界防不胜防,更无从应对的策略。
可仍有不少魔界势力并不服从他的调度,才让万归宗有了喘息之机。
夜千放斟了杯酒,他托举着杯沿,悠悠开口道:“就魔界这风气,想要一统两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要说修界,无论暗里有多少龌龊,明面上都还是听从道盟调度的。
可魔界呢,对他的不服简直是摆到明面上来了。
魔族信奉实力为尊,夜千放也不介意遵守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是这魔界最强,问鼎魔尊,乃至更高位,都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他没这耐心拖延,也不想错过最佳的时机,与尘非昨夜分庭相抗,迎他的魔后归位。
君行舟是抓不住的,越拖延,他只会离自己更远。
夜千放不喜欢这样。
他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除了君行舟。
他不止百年前那般对他,就连重临于世,都摆了他一道。
他未必清楚君行舟的用意,可君行舟对他那明晃晃的嘲意,是半点都没藏的。
想他夜千放被镇压降魔涧下百年,好不容易逃出来,仇人就在眼前,他竟都分不出。
可笑。
百年前君行舟没把夜千放放在眼里,百年后亦是。
他甚至拿准了,他‘宿云澜’与君行舟如此相似,夜千放绝对舍不得杀他的心理。
若是与他君行舟相似之人,夜千放会一个个杀掉,拼凑骸骨,拼出百年前之人的模样。
可与他君行舟一模一样之人,若非本尊,夜千放下不去死手。
真是聪明,聪明得,将自己出现在夜千放眼前的每一步,都算准了。
夜千放自斟自酌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似的,他放下了酒盅。
夜千放理了理衣袍,缓步向外。
望着这焦灼的战局,他便知,最好的时机已然错过,起了血性与防备之心的万归宗,一定会不计代价地死守到底。
“给你们机会不中用啊。”夜千放幽幽叹气。
他仍是没有出手的打算,不过。
“万归宗有一剑修,名唤贺云起。”夜千放说着,散漫开口道。
“找出来,杀了他。”
还未长成的天生剑骨之人,杀了,就当送魔界的定心帖好了。
何况,魔界族群,就算再蠢,往后也是他夜千放的部下。
他夜千放,可没有给自己留下隐患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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