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没有太阳的地方,你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
兰生的每日都在醒来,然后睡去,睡去,然后醒来,他的四周只有一把火把,火苗照亮了这个铁笼子,让他得以看见自己枯槁的双手。
铁笼子的周围还是铁笼子,旁边笼子里的那个人曾经试图跟他搭腔,问他他这么小的孩子犯了什么罪,竟然被关在这里,兰生没有理他。这个人也被关了进来,说明他没有救自己出去的本事,顶多是他活得久了一些,分配的笼子大一些,每天的粮食多一些。
兰生依靠每日送的粮食判断过了几日,总共送了九次,送来的粮食都是稀粥和咸菜,偶尔换成番薯和白菜,他问了送饭的狱卒,这儿一日是送几顿饭,狱卒告诉他说,一日是两顿。所以已经是四天多了。
在这儿除了吃便是睡,或者无尽的冥想,虽然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依然会时不时的战抖、发冷,但脑袋已经渐渐清醒了。他开始思考,假如那天自己没有情绪失控,而是依然咬定自己不认识八字胡,是郭近东骗他从家里拿来的鹦鹉草,他现在会是什么光景。他没敢想下去,因为他脑海中总是不禁浮现出当日跗骨般散发着阴影的黑袍者,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兰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断手?砍脚?幽禁?还是剥身为奴?或者,最糟糕的,杀头,他兰生再也看不到初升的太阳了。
死亡可怕吗?在战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战场上,但是可能要轮到他兰生的时候,他整个人蜷缩成了一个刺猬。小时候父母讲故事,都会讲某个英雄是以前某个英雄的转世,是不是英雄都会投胎成另一个英雄,而像他兰生这种人,上辈子肯定也是个不起眼的……
“兰生,兰生。”
有人在呼唤他,他一骨碌站了起来,这么多天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
笼子的门被打开了。有人打着火把走了进来。
“山吾哥!”进来的是纪山吾,兰生激动得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兰生,我这里有好消息,还有坏消息。”
“坏消息?”兰生心里咯噔一声。
“
我还是先说好消息吧,你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宿影城。”
“真的?我会受到什么惩罚?”
“没什么要罚你的。但是你不再是这里的学徒了,而且你五年内不得入城。”
“没有别的?”
“没有。这件事城主没有宣扬,也没有上交提审衙门,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那我能回家了?”
“可以,但是,兰生,在你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还有话对你说。”
“山吾哥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兰生,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你很聪明,我比较笨,但我也知道,你如果拿聪明干坏事,你一定会倒霉的。”
“我知道。”兰生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你拿鹦鹉草赚的那一个银币,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哪儿,你的卧室也被搜遍了,但没有人找到。那个买你鹦鹉草的人被赶回家了。可能城主看你需要这个钱,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但是,兰生你要知道,这些钱,来的快,去的也快,我怕你经历过这次事情之后,再也接受不了我们这种一个铜钱一个铜钱的生活了。但那种生活不属于我们,你一定要想清楚。”
“我明白。”兰生当然明白,从拿到那一个银币时就明白。请红豆吃的那顿晚餐的确是从自己几年里省下来的银钱里拿出来的。而那一个银币,就在红豆的手里。这么多天过去了,红豆肯定发现了那个盒子里装的是银币,其实本来里边装的是兰生买给红豆的礼物,但不得已换成了银币。兰生暂时不知道剩下的钱去哪里去筹,但有一个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了。他没打算交出自己的这个银币。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还有一个坏消息。”
“嗯。”兰生已经准备好了听这个坏消息。
“陆先生前天出城了。红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陆先生的去向,她已经在陆先生住的客栈门前跪了两天了。”
“什么?”兰生轰地跳起来,他头皮发麻,脑中像爆炸了一样开始轰隆隆地响,“她在哪?红豆在哪?她在哪?”兰生红着眼眶,双手奋力地地摇着纪山吾。
“在雅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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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我去雅庄。”兰生坐上了马车。
“就你一个人?”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像这个小孩的确是一个人。
“没关系,我有钱。”兰生当然知道车夫在犹豫什么。
“可是,小弟弟。”车夫面露难色,“今天雅庄是市集,附近的村子的人都在那边,人多不好走啊。”
“我给你两倍。”兰生掏出自己的铜钱。
“成咧。”车夫喜笑颜开。
兰生实在是无暇去顾及这些,这个车夫只是这个世界里极为重复的那一个,换成另一个车夫他也能用这些铜钱来打发。坐在颠簸的车上,兰生满脑子想的都是红豆,红豆红豆红豆,红豆你为什么这么傻?
“伯伯。”兰生问车夫,“这几天雅庄那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雅庄,我想想,哎哟,还真有。”
“什么?”兰生凑上前去。
“村长的女儿刚出嫁,村里的酒席摆了一路。”
“还有别的吗?比如……”兰生在想该怎么讲,“比如村里有没有来什么大人物之类的。”
“村里没来什么大人物啊,倒是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谁?”兰生竖起了耳朵。
“是一个小女娃,在金鳞客栈那跪了两天,说在等一个姓陆的大夫,但掌柜的都打听过了,客栈里根本没有姓陆的大夫。但那小娃子就是赖着不走啊,劝她赶她拿扫把撂她她都不走,附近的村子都传遍了。”
兰生的脑子嗡、嗡嗡地狂响着,小女娃,金鳞客栈,陆先生……其实他在听到小女娃的时候心就开始狂跳,然后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他的脑海里开始不自觉浮现出红豆的场景,他竭力想抑制住自己的想象,但是有个画面在他心里却越来越清晰,画面里红豆的两根马尾辫跟她的双手一样低落落地垂着,附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有一个人急得上蹿下跳,但是没有办法,那是客栈的掌柜。掌柜的开始喊伙计拿扫把赶人,甚至往她身上扔菜叶,但是红豆依然只跪着,围观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白露结成霜,霜
又化为露,红豆都依然只是跪着……
“你怎么哭了?”车夫回头看着兰生,这个小男娃脸上全是泪水,车夫有些懵了,驾车的速度都慢了。
兰生猛然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不,应该是,又哭了。可真是个小孩子,一整天哭哭啼啼的,相比之下,红豆可要比他坚强得多了。
“伯伯,你把我直接带到金鳞客栈。”兰生说。
“金鳞客栈?”车夫似乎很疑惑,“你认识那小女娃?”
兰生没有回答,车夫似乎充满了疑惑,他追问着兰生跟那小女娃有什么关系,但兰生根本无暇于他,他没有心力去解释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有红豆,红豆红豆红豆。
兰生一路无言,马车还在一路走着,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因为今天雅庄是市集,人们都在往雅庄走。
行至一处,人们似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兰生探出头去,却被漆黑的人群压住了视线,这种感觉他曾无数次地遇见——在宿影城,总有比他高许多的大人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又一圈,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抬着头,越过这些大人的脑袋看着房顶,他在人群里不停地游离和走散。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那里的外乡人,而现在他终于回不去了。
“到了。”车夫停下了马车。
“到了吗?”
“这里人太多,我马车进不去,不过我可以确定里边是金鳞客栈,这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人,想来那小女娃还在里边,你快去找她吧。”
“哦。”兰生下了车。
“要我在这里等你吗?”
“什么?”兰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用了。”
“唉,我还是等会儿你吧,我觉着你待会儿要想走也难走,不过等不了你太久啊,就一炷香。”
“哦。”兰生本来还想多说些什么,但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无从说起,他觉得自己干涸得像是一具尸体。
尸体一步一步挤着人群往里钻,他贴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听着人们洪水般议论纷纷,他听着星辰交错,听着天地倒转,听着混元归一人中天灵七窍无息,人与人与人其实一样
,我左边的人和我右边的人其实一样,我前边的人和后边的人也一样,他们只是这个世界的需要,在这里层层叠叠地围在我的身边,他们说的话也一样,他们的笑声也一样,啊啊啊啊啊艾奥,一直一直地重复。
尸体了无意识地推挤着人群,直到前方终于出现了光亮,他奋力地推开,看见了光亮里那个熟悉的人影。红豆正跪在人群的中央,她低着头,马尾辫耷拉着,面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不走好歹也吃点东西啊,不然饿死自己怎么办?”这是人群重复的话中的一句。
“这女娃爹妈在哪啊,怎么也不来管管?”这是第二句。
“你说要找个大夫也跪这么久,我村口那王大夫医术就不错,找他去啊。”第三句。
“关键掌柜的说了,这客栈里根本没住着什么大夫,你说这女娃犟啥呀。”第四句。
后面还有五句六句七句八句九句,尸体听到耳朵里却又不想听到,他觉得现在的红豆肯定也是这样的。她的面前摆着一碗水和一碗粥,但却满满溢溢,似乎从未碰过,尸体甚至能看到碗里落入了一些灰尘。
尸体如尸体一般走出了人群,人群哄了一下,似乎惊讶于一个小男孩为何走入了人群中,他却不管,他走到红豆的面前,也跪下,双手扶起了红豆的脸庞。
“兰,兰生?”红豆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喜悦,但她的声音却和兰生一样干涸,“你,你没事了?”
“是的,我没事了。”兰生笑着,笑着。
“陆,陆先生……”红豆脸上的红晕突然消去,他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兰生的怀里。
“别怕,我来接你回家了。”兰生怀抱着红豆,眼里的细泪流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