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这个世界上离你最远的是太阳,而低下头,离你最远的是海底。
深海就像是黑夜,不,不像是黑夜,更像是一堵堵围墙,莫执试着在深水里尽力地往下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一片漆黑。莫执的眼睛在黑夜里能视若烛火,但在这里不行,深海的黑夜里矗立着一面面墙壁,你试着往下游,穿过那片墙壁,但那片墙壁永远在你眼前,或许墙壁之后还是墙壁,墙壁连绵成了山海。
人类可以征服高山和狂风,但无法征服大海和太阳。
所幸这只是一座小湖泊而已。
莫执的游泳水平不赖,得益于莫多克的有些地方需要潜水才能进入,甚至有些地方连父亲也不知道它的去处,但有东西领着他去,一去三公里,别有洞天。
这座湖泊约几丈深,水底下有什么,莫执一眼就看见了,那是一个发间别着小花的姑娘,姑娘的脸上丝毫没有因水溺或挣扎而露出的痛苦,深水之中,她的雀斑看想去像是一种生命的点缀,她像是睡在卧榻上一样平静。
莫执把姑娘的手臂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双手娇小而柔弱,他撑动着双脚,像一只青蛙一样一步一步把他带离了水底。
泼,莫执吐了吐口中的水渍,抖了抖耳尖,把那具鲜花一般的尸体扔进了窗户里。
“你是要给她做法事?”莫执跨过窗户,甩了一地的水,他开始寻找毛巾擦一擦头发。
“差不多吧。”陆离先是拿出了一颗药丸,捏碎了敷在那小姑娘的肚子处,噗,噗,她的口中开始吐出大片大片的水来。
陆离又把小姑娘扶着卧起,用手指为她扒开嘴,另一只手指呈虬曲状,反复以弓字型抚摸着她的后背。
陆离又拿来了一碗烧焦似的汤,没错,正是那碗带着血和红的颜色,用以治愈兰因疾病的朝歌露。这朝歌露还剩近半碗,看来自己加上兰因也没能喝光这碗血一样的药。
倒是适合拿来当毒药,莫执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陆离把药敷在了那小姑娘的四肢躯干上,又长久地抚摸着她的掌心。
时间逐渐过去,一直到莫执的头发都渐渐干了
,又百无聊赖地寻了把拖把把屋内的水都拖了,这时,陆离终于说了一句:“可以了,回来吧。”
“我吗?”莫执把那拖把立在墙边,指着自己,“去哪?”
突然,那小姑娘开始发出阵阵咳嗽,又吐出几口水来,然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莫执被吓得连退了六步。
“再吃个这个。”陆离又拿出了一颗药丸,莫执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傅到底藏了多少药丸在身上,“这是治风瘙疥癣的,副作用是身上会弥漫一种发霉的气味,足以把她身上的气味掩盖掉。”
“不用谢我,你我再次相遇即是缘分,在人生长河的入海处还能相遇,我帮你这个忙是应该的。”
“谢谢陆伯伯。”那小姑娘轻声地说了一句话,她的眉眼低垂,眼神凄凄,似乎心里有万千难过。
“我无法带她去,我还有要事在身,再说,我陪在她身边,只会让她更加危险。”
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出现了第三人称?
“他也不行,他必须在我身边。”
怎么突然出现了第四人称?
“这样吧,我给那边修一封书信,让那边派人过来,这样你可安心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师傅真的是在跟这个小姑娘说话吗?他怎么好似目光一直游弋在半空中?
“说了不用谢我。”
师傅是不是疯了?莫执斗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了探陆离的额头,也没特别烫啊。
那小姑娘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紧张害怕,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
“要不你……”
莫执剩下的“在这住一晚”还没说出口,那小姑娘便夺门而出,莫执走出客栈远远地望着她,她一路跑着,仰着头,仿佛天空中有星星在指引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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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莫执觉得特别莫名其妙,比那天在珣文殿还觉得莫名其妙。
“哦,对,他没有接触你的灵体。”
“啥意思?”莫执的眉皱得更深了,他干脆跟陆离并排坐在了地上。
“你知道司祭府吗?”
“知道啊,老家那边就有一位,
是个哑巴。”
“我之前跟你说过,人的身体是一个容器,你的灵力就贮藏在你的这个容器之内。”
“你是说过。”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的灵力可以游弋在身体之外,他们被称为灵介。有天赋的灵介往往都会被朝廷选中,成为司祭府的一员。”
“这我听说过一点。”
“我并非灵介,却也听有人说起过这灵介的不寻常之处。一旦化身为灵介,他原本的这副身体便只是一副容载的躯壳,即使这副躯壳不进水,不入食,不呼吸,他也不会死亡。当他把他的灵力抽离到身体之外时,他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不再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不再是色彩缤纷,明暗交替,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符号,或者说,图案。比如人,人的图案就像是数个半圆和竖线勾勒成的长条,但每一个人的半圆和竖线又都有所不同。再比如说,声音,在那个世界里,声音并非是声音,而是一种图案,司祭府的人,从小便被培养着识别这些图案,因为他们是我们人类与这些图案间的介质。”
“介质?”莫执听说过一点有关灵介的传闻,但都是乡野故事里间杂着带点,还从未有人这么详细地跟他讲解过。
“是的,相传大荒时期,世间万物互连其身,彼时风有风语,树有根声,万兽互通其言,落雨有哨号,失火鸣走语,但人类狡黠,利用妄语骗过了众生,渐为万灵之长,天神震怒,便亲自下手斩断了万灵之间的锁链,只剩少数天神归属之人,留与世间,为天神守序持衡。”
这故事莫执倒是听过,《大荒史》上有写,不过由于实在是过于荒诞无稽,莫执将其划为不靠谱的那一类。并非莫执浅薄,瀚文老师也常跟他抱怨,《大荒史》与《五都史》上本身就有许多不可信的乡野传闻,只有他才是秉真求实的好史官。
“您继续说。”莫执才发现自己有些走神了,这么精彩的讲解怎么有空走神呢!
“灵介的天赋也各不相同。万千世界,便有万万千的物质,一个灵介不可能掌握世界中的所有物质,甚至有些物质他穷极一生
也无法辨识分毫。灵介一般有先天天赋的不同,比如有人先天识火,便能迅速于灵介的世界中找出火的物质,他便能与这种物质快速建立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规则。有司祭能引火,有司祭能破土,有司祭能把一个人说出的话语只传到远处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在司祭府的司祭度过了修行期,他们便能在司祭府获受自己的名号,刚刚那位司祭他叫司耀,与我之前有共助之缘。”
“这么神奇,比我这什么‘容器’可强太多了。”莫执啧啧赞叹,“那那位小姑娘,就是司耀吗?”
“不,那位小姑娘,她还没过修行期。而且你也不必羡慕他们,我跟你说过,凡事皆有代价。所有的灵介都会丧失生育能力,在他们度过修行期后,便很容易陷入无欲无求的状态,一旦进入这个状态,便极易自寻死路。而且即使是最高强的灵介,他的能力也是有限制的,比如,一座荒漠之中,一位日日夜夜与水作伴的灵介,他也无法于百里之外唤水过来。
灵介每次施法,他的身体难免也会受到影响,就跟你们一样,力量都是有代价的,他们的身体虽然只是个躯壳,但如果没了这个躯壳,他们的灵力也会无处生存,最终他们就会迷失在那个物质的世界里,成为孤魂野鬼,最终成为他们的养料。”
“养料?”莫执觉得这说法有些惊悚。
“是的,我们的最终的去向不也是养料吗?”
啊,对哦……人最终落叶归根,不也是成为这个世界的养料吗。这么一说,莫执又觉得没那么可怖了。
“那那个司耀……”
“他现在就是只剩灵介游离在那个世界了,所以你看不见他,他通过声音的物质与我交谈。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躯壳,应该是为了那个小女孩吧,我几年前见到他,他就已只剩一副垂垂老矣的身体了,如果要带这个小女孩逃跑,这么一副枯朽的身体可做不到。”
“逃跑?为什么?”
“他说他不想这个小姑娘重蹈他的覆辙。他其实刚刚四十出头,身体却已残破不堪,小女孩从小所有的修行都是为了接替他的工作的,倘若有一天那小女孩成为了
新的司耀,她也会跟他一样,一辈子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在自己活过二三十年之后在那个世界长眠。他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可能每一个灵介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吧。”
“孩子……”是啊,父母对孩子的最大的希望,从来不是出人头地,人中龙凤,而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那自己家的那位父亲,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并不是为了让他磨练,为了让他以后能够继承城主的位子而让自己来到了这里,他可能只是为了,让他活着。
“多谢师傅教诲。”莫执又一次真诚地对陆离敬了个掌。
“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今日我乏了,休息吧。你记得把兰因扛回她自己的房间。”
“包在我身上。”
“对了,还有。”陆离继续说道,“记得,每日,记得是每日,兰因都必须要喝药,切勿忘记。”
“谨遵师傅教诲。”莫执又一次真诚地对陆离敬了个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