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爻城六卷】
翌日清晨。
映山环水、青翠碧绿的汇影池，正如天地之瞳般，闪着睛亮的瞳孔，摇晃着细长的睫毛。那睫毛扑闪扑闪，你再细看去，原是汇影池的之瞳周围密密麻麻地拥堵了近千个人。
这近千个人中，有仙风道骨的侠士，有肩披重甲的卫兵，有娇滴玲珑的少女，还有脚下踏着木制轱辘的身形矮小之人，还有手中停着斑羽喙鹰的沉默少年，那少年的眼睛也如那喙鹰般锐利，旁的人都离得他远远的。
这儿的人神色百态，不一而足，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头上都系着一圈束带，束带上别着一根红色的羽毛。
这就是那羽门节的羽毛，谁第一个把他头上的羽毛插到那玄仪塔前的羽门上，谁就是这羽门节的魁首。他就能从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享受天地之福。
人群中，有一个人也惴惴不安地站着，只不过他并不是对这羽门心怀不安，他更多的不安来自于他自己。
这个人便是莫执，而他的身旁，还站着一脸乏味，闭目凝神的人，他便是胡卅。
至于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羽门节，还得从昨夜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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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某棵带着簌簌风声的大树上。
若你探入那树中，仔细听，便能听到有两人在轻语，其中一人是莫执，另一人便是胡卅。莫执正把昨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说到最后，是那个倒在地上的乞人。
“所以，你哭哭啼啼地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胡卅似乎是颇为不屑，他踢了踢脚边的木屑。
“我没有哭哭啼啼！”
“双腿发软，说话哽咽，心神恍惚，这还不算哭哭啼啼吗？”
“当然不算！一川大师，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你所说的这些事，在我看来，都只能说明你还不够强大而已。”
“我不够强大？”
“当然。强者不会扭扭捏捏，惺惺作态。首先，第一个事，我觉得你那个师傅做得很对。他能在瞬息之间明白那姑娘的险境，并在顷刻之间做出了一个能让那姑娘脱离虎狼之口并不至于让你
们深陷困境的做法，这是老成周到之人才能做出的决定。至于代价只是那姑娘无谓的伤心而已，总好过你跟那小屁孩在玄仪塔喝得醉醉糊糊，五迷三道。”
“我没有醉！……大师你的意思是，你也支持他的做法？”
“没错，小执，你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更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很多时候，你都不得不做出一种选择，或者妥协。假如我们在外无权无势，无声无名，你既不能冲上去踹那姓何的一脚，也不能带着那姑娘远走高飞，你还能怎么做？找个机会暗杀他？你做得到么？”
“暗杀……他？”
“没错，假若是二十年前的我，有个人对我媳妇这么动手动脚、暧昧不清的，我干脆就杀了他好了，只不过做事要干净利落一点，不要留人把柄。”
“大师……您是喝醉了吗？”莫执比着手掌在胡卅面前晃了晃，“那不是我媳妇。而且，您也……没媳妇，您可是个老光棍。”
“咳咳，咳咳，注意态度，说话的态度！”胡卅皱着眉撇了莫执一眼，“不管怎么说，就这事，我觉得你师傅做得没有一点问题，甚至可以说是表率。”
“表率……您居然这么认可他，是不是这几天跟着他有什么新的发现？”
“新的发现……呵，老实说，之前是我轻视他了，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手段。我之前与你说过，他去办事不会走多余的路，没错，在这泊爻城依然一样，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有规划，有谋略的。在这下层，他总共去了十七个地方，这十七个地方，有些地方我当年就在，是某些家族驻扎在泊爻城的暗哨，还有一些，我费了点心思调查了一下，大多也都是有名有景的。剩下一些，则是这下层混乱的源头，也是这混乱的领袖，有乞丐头子，帮派老大，混混打手，还有一个，看上去是客栈的小二，实则是何府的家仆，负责在这下层遴选合适的人手，去给那何府办事。”
“他为什么要结交这些人？”
“或许是为了信息，或许是为了信任。这还只是我这几天查到的，或许在更深处还有他更多的亲信。此人真的不简单，他
在你父亲府中不是在夸海口。还有，那天你独自去翻那何府大院之后，他也便走了，我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去找了一位‘猎人’。”
“‘猎人’？”
“没错，我亲眼看到那个‘猎人’去了那星罗棋院，然后回来便与你师傅汇报了。再不久，他就去那同光区找你们了。”
原来如此，果然，师傅还是有耳目。
“那大师，你有见过他会面的人中后来去了那摘星楼的吗？”
“似乎……没有，至少昨日见的人中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日在那摘星楼，师傅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楼中有一个‘失语者’。”
“失语者？耳力的灵器？”
“没错。”
“老实说，我活这一辈子还没遇见过一个失语者，他们好像往往都非常神秘，而且都非常短命。我只曾经听说过皇上周围有一个，后来被埋在乱葬岗了，但也不知道是谁。”
“为何？短命是为何？”
“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就变成了秘密本身。从古至今，灵器都容易被朝廷或高官招养，但后来这些失语者大都失踪了了，有关他们的传言也越传越广，在野的失语者也就不愿意投靠别人了。你师傅不是在唬你吧？”
“可能是，他说那失语者名叫贾如画。假话假如话，可惜我后知后觉，没发现这是个谐音。但我又觉得师傅不像是会做这种无聊把戏的人，实在捉摸不透。”
“或许是他透过某些事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提醒你祸从口出。”
“嗯……或许吧。”
“说起这个，昨日我不在你身边，你竟然独自去那叶家，实在是太过莽撞了，这些大门大户哪家不是豢养了几条狗，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吗？”
“大师教训的是，莫执谨记。”莫执其实很少在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名字，他每一次说起自己的名字都是为了把这件事像刀割一样刻在心里，“若不是因为我一时起意想要去寻证一下师傅的说法，也不会有冤魂因我而死。人为刀俎，他人为鱼肉，我却为案板，亲眼看着人手起刀落杀了我板上的冤魂，我实在是难辞其
咎。”
“你倒也不用这么想。没有你他命中会有此劫数吗？不会。但他是因你而死吗？不是。杀人的不是你。那屠戮者自以为找到了你，却没曾想被你耍了一通，于是恼羞成怒，将那乞丐斩于手下，只能说明他心狠手辣，小人脾性。你与其在这悔恨随便找了个乞丐顶包，不如想想怎么有一天抓到那杀手送他去跟那乞丐道歉。”
“如果是大师你，你会怎么做？你会杀了他吗？”
“我不会。”
“那你会怎么做？”
“我什么都不会做。”
“什么都不做？”
“唉，是的。”胡卅看着树叶上的夜空，似乎是颇为感慨，“我跟你不一样，小执。其实你才是这陆兆国少之又少的那类人。你从小就生活在莫城，莫城可能是这整个陆兆国里唯一一个见不到刀伐兵刃，饿殍浮尸的地方，所以你会把生命看得大于一切。但这并不是世界的全貌，在我小的时候，隔壁一户人家，因为家无余粮，想跟我家易子而食，我母亲没肯，他们便把我给偷偷掳走。我再长一些，有一批山匪闯进我们村子，二话不说便开始烧杀劫掠，奸污女子，那批山匪也不是我动手杀的第一批人了，我杀他们的时候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我就像割麦子一样自然。这个乞丐，对我来说，就跟那批山匪一样。他的生命于我而言，毫无价值。我已经见惯了。但你不同，即使你从小在军营里遭受笞打，挥刀如水，也不能改变你从未杀过人的事实。也正因为如此，你很难接受有人的生命在你面前短暂地逝去。但这是你来这陆兆国难以避免会遇到的事。其实之前我与你父亲他们都谈论过，你一路成长的过程中，会不会缺少什么，后来我们都觉得，你不会缺少毅力、胆识、智慧和血性，但你会缺少直视马革裹尸、伏尸遍野的那种冰凉。若是你，要你杀一个人，无论他是谁，你也做不到像是割弋那样游刃有余，你八成是心里扭扭捏捏，下刀前恍恍惚惚，动刀后不知所措。但是，善良不等于软弱，屠戮不等于残忍，有些人，他死了比他活着要有用百倍，那你就不要心慈手软，送他去见地下冤魂吧。”
“杀人……”莫执看了看自己的手，“可我是一个大夫啊。大夫的徒弟，自然也是个大夫。”
“到了战场上，没有给你仁慈的时间。你若当了将军，是不是还要为昨日死了几个兵士而痛哭流涕？还要为怎么攻城略地能少死几个人而熬尽白发？真实的战场，就跟一本兵书一样，毫无血色，全部都是麻木的数字。我觉得你父亲让你出来是对的，至少有一个地方你必须得去，那就是战场。”
“战场，对啊。”说完这句话，莫执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一路往东走，往北走，有一个必须要去的地方，便是前线。成为一名陆兆国的战士，这是他们在城主府便说好的事情。
“在那之前，还得麻烦大师陪我去另一个战场。”
“另一个战场，哪儿？”
“就在泊爻城，羽门节。”
“羽门节？你要去插羽门？”
“不是，我去做一些我的本职工作，大夫。”
“大夫？”
“对啊，羽门节也有很多争端，也会死很多人，我去救人，能救几个是几个。”
“哈哈，哈哈，小执，你真的与众不同，非常与众不同。”胡卅笑了，又沉默了。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漫天的树叶，终于又开口说道：“我想起当年你爹第一次领兵打仗，前一天晚上布阵的时候脚就开始抖，一直抖到第二天仗打完。我那个时候在嗤笑他，说他果然是个皇宫里养出来的废物，没想到，我自己养的，我还要再嗤笑一遍。”
“可是您后来不是对我爹毕恭毕敬嘛？江山会有流转时，不见风云会见月。”
“好，正好。我陪你去。不过我只是个刺客，我能做什么？
“很简单，帮忙挡一些来的暗器，虽然那些都称不上是暗器，可能只是随便飞的，只不过刀剑无眼，对于大师来说这个应该很简单吧。”
“自是不难。那你呢，你又去做什么？”
“我给负伤者做一些简单的处理。其实我本来是想叫师傅与我一起的，可是他比你还要残忍，他直接把我拒绝了，还数落了我很久。”
“真好，他有权拒绝你。我能拒绝你吗？”
“不行不行，你不行。师傅他是个弱瘤子，去了只会拖我后腿，您可是大师，您一出手可顶十个我。而且明日我若是遇险了怎么办，处处都得仰仗大师您啊。”莫执睁大了眼睛，作恳求状看着一旁的胡卅。
“行了，我知道了。我答应过你爹，无论如何，都必须护你周全，就算你去了前线，也一样。”
“多谢大师。”莫执刚想敬手，身前的这个男人却疏忽之间不见了。
“希望你死我后边，这样我不会难过。”他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