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岳颇有眼色,见状立马拉上李升告辞离开。
“说!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是何居心?”
妇人被华庭掷在地上,闻声一抖嗦,然后才小心的抬起头看向两人,那张脸似风干的橘皮一般,皱纹遍布,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贫苦人,憔悴的都瞧不出岁数。
只是看清楚了谢黛宁面容之后,浑浊的眸子如将熄的烛火微明,她硬撑起胆子问道:“您是......谢黛宁吗?”
“乡野村妇,胆敢胡言......”
“好了!”谢黛宁喝止住华庭,然后放柔声音对妇人道:“不错,我是谢府三房少爷谢岱宁。你是如何知晓的?看你打扮不过是寻常百姓,又为何要跟踪我?”
妇人盯着她看,似要找出什么一般,好一会儿,她才下定了决心,从贴身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纸,膝行捧到谢黛宁跟前。
“您......您先看看这个。”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似乎无数次被人打开又折好,折痕处几乎透明,拿在手里绵软的马上就要碎掉一样,谢黛宁也不得不小心几分,只是展开一看,面上血色尽失。
谢黛宁的声音喑哑,半天才说:“我不会为难你。如何拿到这张药方,你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妇人看着她的神色,慢慢把自己的故事述说出来。
原来这妇人姓张,是应山县本地人,一直靠替大户人家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约莫八年前,她在谢府认识了一个仆妇刘氏,两人颇为投缘,后来她男人生病没钱医治,刘氏二话不说便借了她十两银子。
因这笔钱,她男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夫妻二人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几年,这笔钱却始终无法还清,再后来有了孩子,还钱更是遥遥无期。
又过了几年前,刘氏不知为何离开谢府谋生,可没多久她就生了重病,张氏费力想凑钱救治她,刘氏却说自己早已无药可救,又说欠的钱也无需张氏还了,只求她帮一个忙。
张氏赶忙答应下来,刘氏便把这张泛黄的纸交到了她的手里,嘱咐将来若有机会,请一定要瞒着谢家人,把这张纸交给谢家的黛宁姑娘……
“……今儿个早上我路过谢家,正巧见他家二姑娘回府,只是平日里只一顶小轿,今早却见了两顶,我好奇问了一句,老管家说是家里来人了,我记挂着刘姐姐交托的事儿,于是追问是谁,可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见他神色古怪,家里来人又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就借着取浆洗衣物,多盘桓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个嬷嬷在那里教训人,说以后对外都称作三房的黛宁少爷……听到这话时,我简直是如遭雷击,刘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姑娘,怎么又冒出来个同名的少爷来?我再去打听,就被谢府的人劈头盖脸骂了出来。欠刘姐姐的这份恩情无法报答,一直是我心里一个疙瘩,我不甘心,就在府外一直守着,直到看见您出来!谢府的主子我也都见过了,您是生面孔,我想着您可能就是她们口中的黛宁少爷……”
她之所以跟了一路,一则是因为名字听起来一样;二来,她第一眼看见容貌如此旖丽的少年,只觉得不可能是个男子,她盼望等候多年,才会不死心的跟了一路。
谢黛宁没有开口,这个妇人再普通不过了,可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竟有着常人难及的坚忍。
过了一会儿,她把药方递给华庭,看张氏要急着要开口,抬手止住她道:“我的属下会去查明你说的话,如果属实,药方自然原物奉还,你不必担心!”
张氏惴惴不安的看了眼华庭,终于叹了口气,点点头。
外间天色已暗,张氏迟疑着问她是不是可以走了,见谢黛宁颌首,她施了一礼便要离开,只是走到门前时忽又转身:“公子……您究竟是……”谢黛宁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寻找多年的那个人。
华庭望向谢黛宁——
幽暗的屋子里,张氏恍惚能分辨出她脸上极尽温柔的浅笑。
“回去吧。你的家人都在等你。”
张氏出去之后,华庭也没有开口,默默立了许久。
“药方摹印一份后便还给她吧,找个人看顾着点,万一有人暗中也看着她。”谢黛宁吩咐道,过了一会儿,声音又仿佛呓语响起,“……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刚满六岁,我竟不知她身
边伺候的丫鬟,留着这张药方舍命也要交到我手里,谢府?呵……谢府难道还能比我知道的更坏吗……”
因为这件事耽搁,回到书院时已过亥时,谢黛宁没费多大功夫,就绕开了巡夜的学子,摸回了静园。
只是到了门前伸手一推,纹丝不动?难道沈屹和湛明以为自己不回来了,便先落了门闩?她又绕到后门处试了试,结果也是一样。
这一天过的颇有些心气郁结,谢黛宁想了想,还是不喊人了,免得还要解释。加上静园的墙不高,她略一思忖,顺着门前那株桃树,三两下的攀到了院墙之上。
院内沈屹正坐在廊子下读书,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眸望去,院外的桃树晃了晃,几片花叶飘飘悠悠的落下,随后便看见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冒出来,然后是眉,眼——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见了自己,大惊之下瞪的溜圆,活似一只被逮住的小狐狸。
他微微一滞,只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不过看着人在院墙上一晃,他立刻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墙下:“小心!你这是干什么!”
谢黛宁稳住了身子,刚看见沈屹她手忙脚乱的,差点掉下去,这会儿趴在墙头上下不得,挠了挠头讪笑道:“这不是回来晚了,不好打扰两位师兄休息,便想着翻墙进来!沈师兄,你应该不是在等我……吧?”
沈屹没有回答,素面如冰,伸出手来道:“下来!我接着你!”
谢黛宁笑容一下凝滞,她其实已有了些少女的样子,可为了来书院不得不裹上束胸,她又怕疼不敢裹的太紧,这要是跳下去万一被他抱住,会不会被发现呀?
见她久久不动,沈屹以为她是怕了,努力让声音和缓一些:“别怕!我接得住!”
落在谢黛宁耳朵里,只觉这人可能是不耐烦了,她本就打算和沈屹拉近关系,再墨迹难免惹他不快了,想想此前又不是没爬过墙,侍卫们不也接住自己了?她于是抱紧胸前又闭上眼,然后朝沈屹倒了下去——
底下沈屹吃了一惊,这人直直往下跳也罢,扑进他怀里也罢,他都有把握接住对方,从墙上横着倒下来是个什么路数
?
不过这念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瞬他已经上前,只来得及扶住她双肩,随后便被重重的砸向地面。
这一下摔得不轻,尤其是沈屹,眼前黑了一黑,只听谢黛宁哎哟哟的叫唤着:“你说能接住我,就这么接啊!”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沈屹神思一凝,这才看清谢黛宁趴在自己胸前,正中气十足的叫嚷着,显见是无事。
沈屹努力吸了口气,沉声道:“你先起来!”
谢黛宁撑起半个身子,屋里湛明听见响动,披着件外衫就跑了出来:“你们这是怎么了!”说着,一手一个,拉起了两人。
谢黛宁有些愤愤的拍拍身上衣衫,正要抱怨,又想起自己还得和沈屹拉关系呢!便换成一脸无辜的笑容,道:“哎,都怪我回来迟了,本想着悄悄爬墙进来,却遇着师兄……对了沈师兄,你没事吧?”
沈屹右腕传来阵阵剧痛,但是衣袍宽大,站起身后便遮住了,他忍着疼微微摇头,道:“我无事。”
湛明又看向谢黛宁:“你呢?可有受伤?”
谢黛宁摇头,刚想说没事,小腿上却传来阵阵刺痛,她低头看去,只见小腿一侧划出了一条拇指长的口子,原来落地之时,有一块尖利的石子刚好在那里,刺破了衣衫不说,还把她的腿也划伤了。
映着廊子下的烛光,血痕已经渗透了裤腿破口处。
湛明赶忙把谢黛宁拉到自己屋里,他那备着一些日常用药,此时刚好派上了用场。
将她按到椅子上坐好,湛明去提出了药箱,然后蹲在谢黛宁身前,伸手就要去撩她裤管。
“哎,湛师兄,我自己来!自己来!”谢黛宁赶忙缩回了腿,伸手挡着湛明的手,停了停又道:“要不你把药给我,我还是自己去屋里弄吧。”
湛明假装生气的要伸手,谢黛宁不敢再啰嗦,赶忙自己撩起了裤管:“哎哟!痛啊!”衣物带着伤口撕扯的她一疼!谢黛宁冷汗都下来了。
湛明轻手轻脚的拿出棉絮,又从茶碗里蘸了清水,替她清理伤口。
沈屹照旧神情冷淡,只拍了拍谢黛宁的肩:“疼的话,抓我的手。”
谢黛宁愣了愣,这两人,虽然一个冷淡了些,另一个呆了些,但少年人特有的单纯和诚挚是无法作伪的,心忽然就软了软,那点别扭也散了,罢了罢了,司马浚光屁股都看见过了,自己露个腿而已,不亏!
她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胡思乱想一番,不过眼前的两人到底没有司马浚那么不靠谱,她吐了吐舌头,真心实意对沈屹道:“沈师兄,我错了,以后再不敢胡来了!今儿谢谢你啦!”
屋内灯光柔和,将她刻意用螺子黛描摹的锋利眉眼淡去几分,只留下柔美的线条,还有那双眸子,明净而清澈。
沈屹一怔之后立刻错开眼,可入目的却是一截如玉般白皙的小腿,血痕在灯下更是灼目,他的手不由微微收紧,目光也不知放到哪里才妥当。
湛明已清理完了伤口,抬起头笑道:“只谢你沈师兄?我呢?我还正在给你上药……”话没说完,他又惊呼起来,“师兄,看你右手!”
只见地上已经滴滴答答的落了一滩血,沈屹袖子里藏着的右手,正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