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错强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跪直了第一件事便是请罪:“儿臣知错,儿臣来此,实乃有一事相求。”
天帝冷声道:“说。”
“父君可知,三日前,紫荆摔落诛仙台,外界盛传,乃是太子妃云若刻意为之。”
天帝仔细端倪了他半晌,方将视线从连错身上挪开,身上杀意淡了些,面上仍是一片漠然:“太子何意?”
连错膝行至天帝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袍角:“父君,儿臣,求父皇网开一面,饶云若一命。她只是一名手无缚鸡的凡人,又怎会推紫荆下诛仙台呢?这其中定有隐情。”
天帝纹丝不动:“饶了她?太子,紫荆与你一同长大,我若饶她一命,该如何向东海龙王交待?你太令本尊失望了。”
连错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是儿臣无能,辜负了您的期望。”
“所有罪责,儿臣愿一力承担。”
“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求您饶云若一命吧…紫荆那边,儿臣定不会辜负于她,等她身体养好后,仍旧是我的妻子,未来的期望。”
天帝不说停,连错便只能接着磕,很快额前便淤青一片。紧接着,渗出血来。鲜血尘土与额间的冷汗混在一起,整个人狼狈的不成样子。
天帝却不为所动,并不肯轻易答应,连错救人的时太过果断,之后又不眠不休的守在床塌前几个日夜,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心中所爱究竟是谁。
但无论是谁,都无关紧要,连错与他之间的地位太过悬殊,人到底是年轻,阅历短缺了些。
浑身上下,四处是破绽。
不过是一把刀,不听话便悔了,再寻一把便是。
天帝一向厌恶自作主张之人,连错先斩后奏已然触到了他的底线,如果不是杀了他,会扰乱他苦心布置多年的大局。
早在消息传回的那日,天帝便会动手杀了他。现下虽轻易动不得,也少不得让他吃些苦头。
天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太子,本尊有没有教过你,为君之道?”
连错停了下来,迟疑道:“儿臣不懂。”
天帝道:“为人君者,切不可为儿女私情绊住手脚
,更不可为了一己之私独断专行,你让臣子如何看你?”
连错于是陷入沉默。
天帝又道:“罢了,你若一意孤行,执意要救那凡女,也并非不可。若你能取得东海龙王谅解,本尊便饶那凡女一命。太子意下如何?”
连错叩首谢过:“儿臣谢过父君。”
天帝早已走远。
连错从地上爬起来,当下便是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倒,他撑着一旁的树木勉强站稳了。便开始思考对策。
天帝的言下之意,连错何尝不知,这便是让他去向东海龙王负荆请罪了。
许以天后之位?不够。那本就是祁紫荆应得的,那便只能另寻他途。
传闻数万年前,至宝结魄灯意外落入瀛洲,灯内精气逸散,蕴有一神草,名为结灵。食之有稳固神元,重聚灵脉之奇效。
他若能成功取回结魄灯,再赔紫荆一双眼眸,便能保住云若的命。
然神草之所以称之为神草,实因过于难得。
瀛洲位于极西之地,阴气极重。非天族血脉不可靠近,内部更是危机重重,且神草自降生之日起,便有伴生神兽看护。
若他此时前往,稍有不慎,便有殒命之嫌。
连错不愿,可他没得选择。
所以说有的人啊,看似满面风光,实则内里早就一无所有。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日上三竿。
晴空万里,是难得的好天气。
若此时前往,速度快些,傍晚便归。
连错打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迟疑,传了药王施针,以逆行倒施之法,封住周身大穴,稳定住伤势后便动身赶往瀛洲。
这次他的运气不错。去的时候,正值母兽产后虚弱,给了他可趁之机。
但即使是这样,连错也险些将命留在那里。
人间的桃花林,满目繁华,花叶纷乱,有美人兮,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瀛洲内也有一桃林,四周皆是云雾缭绕,表面平和无害,其下却暗藏杀机。
这馥郁花香,看似平常,却能勾起心底最强烈的渴望,使人陷入幻境之中。
连错一不小心就中了招。
幻
境内,他是住在山脚下的小猎户,因着一身好武艺,在附近这十里八乡都颇有名望。
某个积雪消融的春日,乍暖还寒。他在半山腰的小溪里,捕到一条红鲤。
本打算晚上加餐,谁知烧水途中红鲤竟开口说了话:“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刺多,不好吃的。”
怪瘆人的。
连错心善,便将鲤鱼放了,重新抓了一条补上。
半月后,连错在一次捕猎中摔下山崖,是一位穿着素衣的美貌女子救了他。
幻境中时间流逝极快,两人日久生情,很快便互许终身,住进他新建的小木屋里。
她常年带着面纱,性情却十分温柔善良,不善俗务交际,却为了他努力向别人请教。为他缝补衣物,为他洗手做羹汤。
从一开始的不会到一次次失败中逐渐变得娴熟老练。
连错一直未能看清她的容貌,却觉得这样未尝不好。
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定有不为外人道的苦衷,他又何必再揭人伤疤呢?
就这样又过了小半年,他越发喜欢云若,喜欢到无论她做什么都觉得欢喜。
直到有朝一日,一次意外中,她的面纱不小心滑落了,露出一张秀美的脸。
连错当场愣住,不知为何,他心中笃定,他该爱上的不该是眼前这张脸,而是另有其人。
错了,都错了。
但眼前的女子并未做错什么,见他神色有异,正满目担忧的唤他:“阿衡哥哥,你怎么了。”
心口处突然一阵剧痛。
连错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迷障中清醒的,虚弱的母兽已经咬掉了他的半条臂膀。
母兽唾液里的剧毒正沿着血液逆行而上,飞快往心口处蔓延。
连错当机立断,挥剑斩断剩下的那段臂膀。血流喷涌而出,母兽越发疯狂。
所幸此行目的,结魄灯与神草都已到手,没必要再与其多做纠缠。
连错吃下半片神草后,便运气迅速拉开距离,等到短暂脱离危险,他方才觉得后怕。
如果他醒的时间,再往后拖一刻钟,他之怕早成了母兽的囊中之物,哪里还有命在。
但最令连错感到惊慌的是,
幻境里出现的人怎么会是云若呢?应是紫荆才是。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连错不敢细想。
再看天色,金乌西垂,已然有些晚了。
连错收敛思绪,最终将其归咎于幻境蛊惑所致,不再深思。
运起法决,全力往天宫赶去。
然刚一出瀛洲,连错便觉不妥,他若是毫发无伤的回去,定然不是天帝想看到的结果,难免要多生事端。
于是他再度折返回瀛洲,放弃抵抗,被打的遍体鳞伤之后,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路赶回天宫。
回到天宫后,连错本该第一时间去寻祁紫荆,亦或是去卯日星君府中,向她的父王东海龙王赔罪。
但不知为何,回过神时,连错已经走到了天牢附近。
看守天牢的将领,远远的就迎了上来。
来都来了,不好再走。他也有三日不曾见到云若了。有些想念。
连错如是想,便在将领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一入内,领路的便换了一个人,是看守此处的小吏,此人极善察言观色,在连错走动的时候,从细微神情里,察觉了他的不适。更在狱卒禀告时,发现了连错眉眼间暗藏的不虞与杀意。
可明明下令的是这位殿下,听见人快死了,气得要杀人的也是这位殿下。
能混到这程度的没有蠢人。狱吏很快便回过味来。
可能他只是想给凡女一个深刻的教训,所以下令严惩,是他们会错了意,下手重了,亦或许是他本意便是如此,只是难免有些旧日情分在,听见人快死了,便忆起往日的种种好来。
但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狱吏不想看到的。
于是,狱吏在带连错去见云若之前,先行将人带到一处净室,试探性的询问这位殿下是否要先沐浴,换上干净的衣物。
若他同意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同意,也只能听天由命。
同时再命人将那位姑娘从水牢里捞出来,再安排两个手脚麻利的侍女,伺候她沐浴梳洗,好在她先前便已服过上好的疗伤药,断掉的腿骨也由医官接好。只是面色苍白些,上妆遮盖一二便好。
这就省去许多
周折。换上新衣后,将人扶到干净的牢房便好。
如此一来,虽经不起深究,但面子上过得去便好。
万幸的是,这位殿下并未多问什么,一口就答应了。
据说这位殿下,是先太子出事后,天帝陛下为堵住众臣之口,从凡间寻回的庶子。
天帝与天后琴瑟合鸣,感情甚笃。天后意外逝世后,对独子越发爱重。
传闻这位殿下的出生,始于一场卑劣的算计,天帝寻回这位殿下是迫于无奈,自然称不上多欢喜。
而这位连错殿下,从一开始的天真不谙世事,四处碰壁,到如今的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花了五年时间。
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不可能不清楚,同意便是默认了。
狱吏对此也只能感叹一声,就匆匆告退亲自去善后了。
云若从被人从水牢里捞出来,带着去沐浴的时候起,就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云若看着镜子里,因着脂粉点缀,格外明艳动人的自己,脸色分外冷漠。
他总是这般自欺欺人,说一句我不知,怎会如此,便轻而易举的将自己摘出去,全变成别人的过错。
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就算有再多的爱意,也经不过反复锉磨。
她早就厌了,倦了。
也好,今日便一同做个解脱罢。
只是她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最后想再任性一把。于是她挥退了侍女递上来的锦衣华服,戴上面纱,穿回了那身素衣。
世人都说,南墙不好,可不撞上去,又怎知会不会后悔。
时间似乎流逝的很快,又似乎走得很慢,云若被人带到一间干净的囚室里。
石床上是干净的被褥,墙面靠上去是温暖的,有明亮的烛火,云若左右环顾一圈,又很快收回视线。她低垂着头,保持了难言的沉默。
直到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
有人推门进来。
是连错。
他不曾发觉她衣着上的变化,或许发觉了但并不在意,看她的眼神里,充满着失望与痛心,他说:“云若,你可知错?”
“......”
“你已经是太子妃了。紫荆她对
你不曾有过任何恶意,你为何要害她?你知不知道她差点就死了?”
云若便知道,什么也不必再问了。
这个男人的心里,没有她。
可她还是最终还是问了:“连错,你爱重祁紫荆,口口声声都是她,你视她为珍宝,那我呢?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