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错想起天宫近日越发喧嚣尘上的流言,心头浮起终于来了的荒谬感。他下意识往角落里看去。
阴影处站着一个人。脸被宽大的兜帽盖去大半,袍袖下不经意露出的指节纤细修长,手背宽阔,透出不正常的白,脉络分明,泛着淡淡的青,是男子的手。
那人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按计划行事。
于是连错没说话,只依言停下动作,静观事态的发展。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东海龙王沉下脸色:“荀羽殿下何出此言?今日乃是我儿与三太子的大喜之日。殿下不请自来,您若肯赏光,我等当备一杯薄酒,以上宾之礼待之,若是搅局闹事,那还是改日请早。吉时可耽误不得。”
荀羽手中折扇一合,笑眯眯道:“龙王莫急,若是觅得佳婿自是再好不过,但若这佳婿品行不端,岂不是所托非人?且听我一言再决定是否成婚倒也不迟。二公主,您觉得呢?”
戴着银色面具的新娘子转过身来,没说话,但放下了手中拿的红绣球,看样子是默认了。
眼看这婚是结不成了。
“你…!”,东海龙王被他气得一个倒仰,身后部曲看不过眼,个性冲动的,当下便拔剑出鞘,寒芒一闪而过。
若不是荀羽及时用折扇格挡开,那冷锐锋芒怕是要直接落在他脖颈上。
荀羽此次并非孤身前来,妖族众人也不是吃素的,见太子被剑指着,顿时各自亮出武器。
两拨人针锋相对,大有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架势,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格外凝滞。
至于来参加大婚的仙族众人,大部分人持观望态度,以往喜欢拉偏架的老君今日直接告病没来,以至于连劝架的人都没有,一时没人出头。
没见坐在上首的天帝都没发话吗?能活到现在的,没有傻子。
有聪明的已经猜到妖族太子今日是为何而来,而天帝,态度已然很明显了。
他不发话,荀羽倒是给足了他颜面,动作前还特地请示一番:“陛下,荀羽今日前来,实乃几日前听见一桩奇闻,不巧,正与三太子有所关联,此事关联甚广,还望天帝能秉公处理,
荀羽感激不尽。”
天帝摆了摆手,示意道:“但说无妨。”
荀羽便朝连错质问道:“半月前,我师兄成珩于眠山被三太子带领的天族大军围困。最终不堪受辱,自毁元神,是也不是?”
连错冷脸应道:“确有此事。”
荀羽又道:“是吗?但我却听闻,是三太子拿我师妹的性命,要挟他就范。我又听闻,三太子所率领的大军,早在回程途中,遭到反叛军伏击,事发之时,只有你与我师兄二人在场,是否确有此事?”
话音落下,引起一片哗然。
连错自纳戒丢失的那一日起,便知会有此一劫,半月来一直在精心筹备,应对此事。
荀羽前日被人从天牢救走,他便有此预感。连夜召集那位尊者商议对策。
今日,他果然来了。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此就算被当众捅破此事,连错脸上依旧不慌不忙,他甚至有闲心抬头去看上首天帝的表情,发现他神色不愉,眉头紧皱着,眼里晦暗不明,不时闪过一道暗光。
显然,他信了。
可是那又如何,坐在上首的,不过是一道分/身。莫说他现下功力大增,区区分/身打不过他,就是天帝真身来了,他也浑然不惧。
更何况,连错已然彻底豁了出去,若是事情顺利的话,从今日起,这天帝的位置,便该换人坐了。
他受够了任人宰割的生活,那些掩藏在平静下的轻蔑不屑,他统统受够了。
庭上众人若是顺从,自是极好,若不依从,杀了便是。
届时木已成舟,再不愿也没有别的选择。
毕竟他是现任天帝唯一的血脉,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继承人。现下不过是将日子提前了些。
昨夜,连错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一夜。
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从窗棱中落了进来。
连错终于下了决定。
天后的位置,是云若的,谁也抢不走。
即使她不愿意也没关系,将人夺回来,日夜相对,时日久了。她会回心转意原谅他的。
他会为她在天宫里种满桃树,桃林深处建有一座小木屋,冬暖夏凉。自
有侍女烧火做饭。迟早,她会变回初见时那个开朗爱笑的姑娘。
他与她,依然是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连错看向角落里的神秘人,再次定下心来。
他甚至当众承认了:“是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若不死,反叛军至少还能支撑十年。死他一人,免去三界生灵涂炭,有何不可?”
语气相当的大义凛然。下首坐着的天族众仙却神情各异。武将中面露鄙夷者有之,深感赞同者有之,大部分文臣却是小声议论着,露出厌恶反感的表情。
角落里的男人一直看向荀羽身后,他在找人。
但迟迟没能找到想见到的那个身影。
她果然没来。
她这个师兄果真不舍得让她受一点伤害,倒也算称职。
现下,她应该已经到禁地了,若是顺利,想来已经解开封印,拿到临渊的残魄。但她不知道的是,天帝早就使用禁术将自己的一魄与临渊的魂魄一道封存,若是贸然取出,天帝必然有所感应。
再过三刻,两人斗个两败俱伤时,他再及时赶到,一切时机正好。
云落。
不单只是躯壳,你的心我都会一起拿到。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但腰间的双鱼玉佩在一瞬间变得滚烫炽热,红的几欲滴出血来。
男人神色一变,身形迅速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荀羽闻言却不怒反笑:“三太子,你在有恃无恐什么呢?让我猜猜你的倚仗?是大殿里提前设下的大阵?是庭院里埋伏的十万大军?还是凭你与魔域尊主的约定?”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先还算小的议论声,霎时大了起来。
连错未料底牌被人揭露,一时脸色阴了下来;“太子慎言。妖族之人都是如此血口喷人的么?”
“口说无凭,污蔑也要拿出证据才是。”
荀羽早有准备,拍了拍手,便有属下上前,举剑划破华美洁白的雪色绒毯。沿着破损的一角整个掀起,露出底下光洁的玉石地面。
还未等众人松上一口气。
举剑那人突然将剑锋朝向自己,划破了手腕。
鲜血沿着剑锋
滴落,砸落至地面,几息时间,便缓缓渗透进去,不见踪影。却莫名响起一声嗡鸣。
有精通阵法者,已然变了脸色。
一位德高望众的阵法大师站了出来,念了几句拗口的法决,暗金色纹路凭空显现,迅速朝四周蔓延,有点成线,很快汇聚成型,一个小型阵法图赫然显现。
起初,只是一个,但随着阵法师的动作,嗡鸣声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法阵在众人脚下汇聚成型。
一眼望去,成千上万,遍布了整个大殿。
先前妖族滴落的血液停留在大殿东南方,一处小凹槽里,周遭的淡金色纹路逐渐浸染成猩红,闪着妖异的冷光。
阵法师划破自己的手腕,大量鲜血落下,精准落入阵法某处核心里。
与此同时,连错身上气息陡然一变,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蹿了一小节。
面色苍白的阵法师转过身来,颇有些痛心疾首:“太子,你贵为天界太子,为何要自甘堕落?以他人血脉滋养自身,如此,与心狠手辣的魔族又有何区别?”
连错再次看向角落,阴影处却空无一人。
至此,他方才真正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
三十三重天上
天族禁地
高台之上,云落着手破开禁制,结魄灯被她放在一旁。
她从暗格里取出一件透明的器皿,淡薄的云雾缓在容器内缓流动旋转,大片幽蓝中夹杂着一抹暗红。
云落闭眼仔细感应了片刻。
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清冽中又暗藏着冷锐的锋芒。
确实是师父的魂魄无误,但最重要的心魂却不在其中。
云落紧皱起眉头,手上小心翼翼的将容器封口揭开,将魂魄的碎片小心引入结魄灯中放好之后,她盖上灯盏,将其收入芥子空间放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
天帝缓缓走了进来。
云落拔剑出鞘,眉眼冷厉,嘴角却高高扬起,她道:“师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丹田正中处,一柄小剑亮了起来。冥冥中,似乎传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