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三日入长安”的命令一下,最先感到意外的当然便是近在眼前的段德操,其人方才还在心里腹诽皇帝“薄情”,转眼皇帝便给了他如此大的一份惊喜,不过这惊喜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他有些惶恐起来,于是仓促撩袍拜道:
“陛下殊恩,臣感激涕零,纵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只是,只是看眼下形势,周国尚有反扑余力,恐怕不是说拿便能拿下的。
三日入长安,实在仓促了一些,若因此招致我军战阵不利,恐怕我父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请陛下收回成命!“
高纬眼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冒进,打了一场胜仗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段德操心里明白,方才的那阵子腹诽,恐怕早便被皇帝察觉了,故而拿话来揶揄、敲打他。于是惶恐道:
“臣不敢,只是……只是……”他撑住了腰杆,暗暗咬住后槽牙,“只是这份方略,实在是太过急迫了一些,大军已克渭南,夺下长安是早早晚晚的事情,陛下何必限定非三日不可呢?”
他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皇帝的表情还是万年不变的摸不清想法,“臣虽然没有打过几场仗,在左相帐下之时,亦时常聆听教诲,晓得没有常胜不败的道理,越是大胜,便越要小心谨慎。”
“呵呵,”皇帝轻笑两声,抬手示意段德操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没有半点被忤逆的怒意,有的仅是欣慰而已,“段太宰千好万好,但有一点朕不喜欢……遇事他总喜欢站中间,谁都不得罪,做一个老好人,从来不责骂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也自然就少有劝谏君王的主动。而你这一点倒是与段太宰不一样,朕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成为我大齐的栋梁支柱。”
说到这里,高纬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的意思朕明白,你觉得宇文邕还有咸鱼翻身的本钱,所以才认为朕不宜冒进。可朕自付还是与高皇帝相去不远,他宇文邕却远不如其父宇文泰,朕反倒觉得快一点好,迟则生变!”
段德操听得这句话,本还要劝谏,可望见皇帝沉重的面色却终究沉默了下来,皇帝并不是听不进劝的人……要么皇帝真的是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要么……除却父亲去世之外,后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皇帝的命令下达下去的时候,大部分将官都持乐观态度,以目前的形势而言,三日入长安在他们看来还算是保守了一点,也许不用两日,大军便能进入长安了!
与年轻军官相比,一些宿将并没有他们那么乐观,先是渭水边上的几场截击战,王轨让他们看到了北周尚且有决死一战的本钱,齐军两路并进一路过泾水,并遣刘方与慕容三藏追击逃亡广阳后行踪不明的宇文邕,偏军则屯于渭南。齐军几次乘舟过去,都被王轨截击,浮桥短时间内也架不起来,杨素出奇兵,也原样去截击王轨退路,不料被周国逻骑所探得,计不得行。
同时,却是刘方与慕容三藏二人战阵不利的消息,他们没能截住宇文邕,反而教宇文邕脱逃了出去,据报,周军正在高陵,栎阳还孤悬于齐军包围之中,将陷未陷,正是齐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诸重将更是个个面色肃然,毫无疑问,要取下长安不会太过轻松。而陛下此时误判形势,要全军出击,无疑让他们茫然无措的同时,觉得陛下有些冒进,甚至有些一厢情愿了,于是纷纷上奏谏言。
而最该为此发声的左相慕容俨却罕见的没有发表任何态度,反而有意无意的站在皇帝这一边,这太不寻常了……杨素咂摸了好半天,这才鼓足胆气前去质问老慕容,老慕容此时正在与诸将弈棋,闲暇如常,丝毫不见大战在即的紧张感,杨素见此眉头微微一蹙,只站在众人面前,略一拱手而后就一言不发了。
老慕容见他面现不满之状,叹口气便命诸将出去,不待其详说,便与语道:“汝之来意,我已知晓。你也别急着骂我,我只说两件事与你听,其一,段孝先昨日已经殁于军中,是陛下下令秘不发丧。”
杨坚神情顿时一凛。还不待其有所反应,慕容俨又伸出一指:“其二,前日,后面就频频有急报过来,你知道是那里来的吗?”
杨素摇头,老慕容面色微讪,苦笑道:“是淮南来的,扬州刺史卢潜亲笔所书,南朝蠢蠢欲动,有遣军伐我之态,王琳已经动身去寿春了,能不能挡得住还看天意……更不必说,辛威回师洛南,玉璧还未打通,随时威胁我大军后路。这便是陛下与我为何如此急迫的缘故所在,现在你知晓否?”
杨素涩声道:“末将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何左相如今又愿意跟我说了?”老慕容倒是面色坦然:“因为你已经察觉到,再瞒着你没意思,毕竟接下来你还有大用。王轨、宇文邕如此布置,你可瞧明白他们想干什么没有?”
提起这个,杨素顿时目露精光,答道:“有些不寻常,王轨要接应宇文邕大军,大大方方出兵迎接便是了,何必把人家悬在高陵,弄个不上不下的……这番大费周章,拼命要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背后定有图谋。”
老慕容含笑点头:“不错,看来陛下倒是没看错人,你小子还真是个帅才,我也是这般想的,宇文邕定不在那里,也不会去那里,你猜一下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
“我大军主力屯于泾阳、栎阳一代,若是我,绝不会去招惹那里,我要打,一定打薄弱点。”
“比如呢?”
“比如……渭南。”
“哈哈哈哈,”老慕容拊掌大笑,“如此一来,是不是都说得通了?我以为大齐就我和段孝先、王琳、斛律光寥寥几个宿将看得出来而已,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笑着笑着,他逐渐收起了笑容,“夺取了渭南,他只消让人在渭水接着拖延便又能进逼潼关,端的是好算计……哼,雕虫小技也敢来卖弄,他爹当年玩过的把戏,早就被老夫琢磨透了!我才不上这个当。”
“左相的意思是,我们去渭南。”
“区区渭南而已,凭什么他们去了我也非得要去,这岂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我已经安排好,你不用担心,我们……接着攻长安!”老慕容斩钉截铁道。
慕容俨估计的一点不错,周军明面上和齐军对峙,暗地里却悄悄潜到了昭应,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预料之中毫不设防的城关,而是声势浩大的齐军阵列……当宇文邕看清楚眼前阵势之时,一种眩晕感顿时涌入脑海:北齐不屑于和他玩这种小打小闹、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要凭借强大的国力,一战摧毁周国。
十七日,齐军在下邽鸣鼓,激荡的鼓声当中,登山高地观看齐军阵列的周国文武,莫不有胆寒之色——齐军尽数出城为战,只留些许人马守城,接着就让三军共一万三千人,沿着起伏的山岗列阵,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主动要和周军决战。
眼前的齐军都是华阴调来的,都是段韶旧部,尽数在额上系上白色麻带,铠甲的鳞光反射着寒光……他们很娴熟地展开了攻击阵型,长矛兵之后,是数不清的弓弩手,他们按照大军收缩阵型布阵,正中央更有千余重甲兵压后,身披重甲,高大的身躯尽被重甲包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之生寒。
在雪后的阳光下,威武异常,甲胄曜日。当“段”字帅旗出现在中军之后,周军上下更是乱成一片,连声惊呼道:“段韶来了!”
这支周军接二连三败在这面旗帜下,段韶的老奸巨猾给予他们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浓重了,当看见这支雄壮大军之后,本能胆怯,待看见这面帅旗,直接开始军心动摇起来,以为又是一个必败之局……宇文邕勒马四处大喊:“不许后退,稳住阵脚,两军为战,正当与他对垒,杀他一个下马威,岂能未战先怯?”
然而这并没有多大用,周军胆气已丧,不敢向前,宇文招只好苦劝:“陛下,我军潜至渭南,原本便是打算打他一个出其不意,而今碰见这支大军,绝不是凑巧!陛下,齐军兵甲正盛。今日实在是不宜再战了,早早撤离为好,不然我数万大军将尽丧于此!”
宇文邕大怒,怒斥宇文招:“不拔渭南,长安必定不保!汝等如此畏战,惧怕齐人,国家白养你们了不成?岂不知国难之时,当舍身报国吗?!”
“长安已然是保不住了陛下!”宇文纯此时也垂泪苦劝道:“我等率师而来,打的是出其不意,如今为齐军知晓,战机便不复存在……至于长安,再守下去也并无多大意义了,不如听王沙门的话,弃守长安,走蜀道入蜀地,蜀中坐拥天险,人口亦有百万之众,足可支持大周东山再起!”
“退到蜀地,据天险而守,将来又是三国鼎足的局面……便是由齐人夺了长安又如何?长安人口也不过数十万,我们坚壁清野,高纬只能得到一座孤城,”杨坚也来插上一嘴,“陛下,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当下保存大周国祚才最要紧,长安只是一座城,代表不了什么!陛下若到蜀地,养精蓄锐,图谋发展,将来一样能打回来!”
宇文邕用一种杀人的眼神盯着他们,但神色间的犹豫已经出卖了他,于是杨坚乘机进言道:“陛下应该马上回长安安排好一切事宜,只求陛下留给臣数千兵马,臣愿为陛下断后!”
司马消难闻言眉心一跳,难以置信地望向杨坚,心里暗忖:
此人居心叵测呀。
若侥幸不死,将来必成操、莽那样的奸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