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好像有人用铁锤在我的后脑重重的敲击了几下,脑海里一片空白。
而那个人熟悉的身影,却像是刀刻一样,深深的刻在了我的眼中。
“小……小……”
我喃喃的念叨着,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而那位“客人”坐在那里,侧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整个人也像是一瞬间被冻成了冰雕一般,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暂停了。
我和他,就这样沉默着对视着。
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一个温和而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青婴,你来了。”
说话间,裴元修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我面前,柔声道:“他来了,所以我让你过来跟他见一见。你们——也很久不见了吧。”
的确,很久不见了。
我被他牵引着慢慢的走进了前厅,座位上的那位客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那双曾经澄清得如同湖水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数的东西,却被一种沉重的眼神所掩盖,留下的只有他那双曾经征战沙场,也曾经给过我无尽温柔的有力的手,捏着椅子扶手时微微的颤迹。
我能感觉得到,他在极力的控制着自己,因为那红木椅的把手已经发出了近乎破碎的哀鸣。
这一刻,我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小……久违了。”
我想叫他“小武”,可显然,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嬉笑怒骂的小武;我想称呼他为殿下,可现在的他似乎也不是当初的“殿下”,思来想去,我只能避开对他的称呼,说出了最简单的三个字。
而坐在椅子上的他,也终于放过了那个快要被他捏碎的扶手,慢慢的站起身来:“青婴,好久不见。”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和他似乎都哆嗦了一下。
这个人,就是裴元丰!
说起来,我并没有太吃惊会见到他,毕竟之前双方的人马已经因为离儿的事交过手,况且依照现在天下的格局,西川和江南迟早会有交锋的一天,而我现在身居裴元修处,能见到他,并不是太意外的事。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见到他,心中所受到的震撼,又是另一回事。
我甚至有一种,见到了前世所相识的人的感觉。
也正因为这种感觉,我和他在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就都沉默了下来,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也许,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连裴元修都站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元丰,她是谁?”
刚刚从后门进来之后我就一直看着裴元修,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都忽略了在他的下手方还坐了一个人,而现在这个声音突然响起,却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我只觉得心突的一跳,转过头去。
一个女子从旁边站了起来,那张清丽的面孔上带着一丝迷茫的神情看着裴元丰,然后又看向了我。
这一刻,我心里的震撼不啻刚刚见到裴元丰。
这个女人身材娇小,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裙子,却难掩天生的秀丽;她的年纪不算轻了,但脸上却还有一种天真的神态,但那种神态不是装,不是作,而是从眼底最深处透出的一种干净和无暇。
她,竟然是薛慕华!
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刚刚叫裴元丰为——元丰?!
这种亲密的称呼,显然不是普通关系的人会使用的。
虽然我一直知道,她是长明宗的人,自然会身在西川,那么她跟裴元丰能够熟识一点也不奇怪,可我的心里也有过疑惑,毕竟药老已经脱离了长明宗在江南自立门户,身为药老的女儿,为何她没有跟着药老离开,反而还一直留在西川,而现在看她的情形,似乎还是代表西川为使来到江南的。
但,这毕竟是药老跟她的家事,加上之前我中毒在身,又一直牵挂着自己的女儿,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打听别人的消息,只是今天突然一见,却发现事情复杂的远远超过我的想想。
她竟然问裴元丰——我是谁?
这是什么意思?我跟她就算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但到底有过交往,还曾经在她家住过那么久,跟黄天霸的牵扯也让她妒火中烧,怎么可能她就把我给忘光了,甚至还要问我是谁!
而且,她刚刚称呼裴元丰为“元丰”,这也许是熟人之间的称呼,并不突兀,可放在她的身上,就让我觉得怪异无比。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裴元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然后对她说道:“这位是青婴——岳青婴。”
“岳青婴?”她低声念了一下我的名字,秀致的眉间微蹙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目光还是一片的茫然,只是用一种生疏而客气态度对我点了一下头:“久仰了。”
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如果说一个人的记性不好,分开了三年五载就把我忘光了,可经过别人的提醒,应该还是多少有些印象,但眼前的薛慕华,却好像完全不记得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似得,在曾经跟我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甚至给过我那么沉重的伤害之后,她居然对我说——“久仰了”。
这种生疏的客气话,相对于当初给我灌下的那碗汤药,就像是针尖一样扎在我的心里。
而这时,我的心里突然闪过了一道光!
就在我和她沉默相对的时候,外面又走来了一群人,并不意外是药老,他似乎一听说这边来了客人就匆匆的赶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丝急切,而薛慕华一看到他,倒也乖乖的请安,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儿见到父亲一样,虽然态度多少也有些尴尬生疏。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主座上的裴元修开口道:“你们父女应该好好的聚一聚,我已经派人在偏厅准备好了。”
药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连薛慕华也没说话,两个人只交代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只是在离开之前,薛慕华又回头看了裴元丰一眼,而裴元丰也对她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等到他们一走,裴元修又转头看着我们,脸上微笑依然:“青婴,花园的风景不错,你带元丰过去走走,你们——我想你们这么久没见,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去看看离儿。”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
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后,我和裴元丰还是站在前厅,沉默着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到了不能再不开口的时候,我转过身轻轻道:“你跟我来吧。”
一边说,我一边往后走去,就在我刚刚撩开珠帘走出偏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双温热的大手,一把握住了我两边消瘦的肩膀。
他的掌心很烫,似乎自己都烫得受不了了,微微的颤抖着。
我感觉到他似乎想要将我搂进怀里,可终究没有,只是握着我的肩膀,但这个动作和他的颤抖已经完全出卖了他平静而僵硬的态度下所有的心绪,我也僵在了那里,迈出的步子再也没有办法动一下。
一时间,我进不得,退不得。
珠帘,在我和他之间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仿佛这些年,年华如水,就这么流了过去。
在这样的声音中,他低沉着开口:“我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我没有回头,只是有些哽咽的开口:“你以为我死了?”
“……”
“抱歉。”
“不,你不需要抱歉。”
“……”
“是我,我不应该——不应该太相信他。”
说到“他”的时候,他的手上明显更沉了一些,而那一刻的重量,也几乎将我和他都压垮了,我终于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晃动的珠帘的另一面,他有些模糊的面孔,明明那么年轻俊朗的脸庞,这一刻似乎也显得那么苍然。
我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责怪你自己。”
“可我知道,这些年,你也过得并不好。”
“……”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毕竟,如果他能安排在耀武楼的行刺,那么在皇城,至少在京城里是有他的势力的,而那几年我在皇宫里也兵不安分,各种登高跌重,要知道我的消息,并不难。
只不过,不管怎么样的登高跌重,都是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想到这里,我淡然一笑:“好或不好,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
“对,过去了。”我平静的看着珠帘另一边的他,说道:“我现在还活着,找到了我的女儿,我跟她团聚了。那么就算以前有什么痛苦,我也都忘了。”
他像是一时间凝住了,半晌没有开口,在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才仿佛苦笑着一般说了一句话:
“忘了,好。忘了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似乎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
想到刚刚我脑海里的那道灵光,我开口问道:“那薛慕华呢?她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你们,又发生了什么事?”
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一样,他很快便说道:“黄天霸走了没多久,她——给自己熬了一碗药,醒来之后,就忘了很多事。”
洗髓花!
在之前,我已经有了感觉,但真正听到裴元丰说出来的时候,心里的仍然无比的震撼。
薛慕华给自己喝了洗髓花!
那是当初她妒火中烧,想要割断我和黄天霸的联系,而给我灌下的那种药,喝了那种药,我忘了很多人,很多事,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只是,我服用的药剂不多,加上一些意外,后来还是恢复了记忆,却也已经走上了一条回不去的路。
但我没想到,薛慕华居然给自己也服下了那种药!
裴元丰说,黄天霸走后不久,她就给自己喝了洗髓花,那个时候的她到底有多痛苦,痛苦到清醒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承受那种煎熬,即使知道自己喝了药,可能失去神智,甚至可能变成一个痴儿,她还是要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