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官员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看见我在裴元修面前毫无顾忌的样子,也大概猜到我的身份不一般,便跪着转身朝我道:“是的,下官的确听到,那些随从有人称呼他为刘大人。”
我走到他面前,紧张的看着他:“哪个刘大人,他叫刘什么?!”
“这,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那他,他容貌如何?品行如何?”
“这——”
这个官员有些为难的看着我,道:“下官的品级不够,根本不能出席钦差大人的接风宴,只是在偏厅的时候恍惚看了一眼。那位刘大人应该是个年轻人,身量还算高,只是有些瘦,但他的模样,下官真的没有看到——”
我的脸色黯了下来。
那官员原本就小心翼翼的,大概也早就看出了我在裴元修身边的地位不低,再看我现在黯然伤神的模样,又竭力的想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道:“对了,下官想起来了。下官在偷偷离开扬州之前,还听说这位大人在扬州府颁布了几项新的法令,正式废黜了扬州百姓的贱民籍,而且,在税赋徭役上,也有了很大的改制,听说扬州百姓都拍手称快。他们称这位大人是‘面厉如夜叉,心慈如菩萨’。”
我听得心头一动。
面厉如夜叉,心慈如菩萨?
这,这会是轻寒吗?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他跟“面厉如夜叉”联想起来,就在这个房间,就在这个院子里,他的笑容就像是春风一样暖过人心,怎么会便成厉如夜叉?而且在夜宴之上,那样的雷霆手段,一言一行便血流五步,真的是轻寒吗?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扬州府颁布的那几条新令,废黜贱民籍,尤其是赋税徭役的改制,是他曾经就在这个地方提出来的。
不是他的话,又是谁呢?
又有哪个刘大人,能这样深入虎穴,以身犯险,将扬州从叛臣的手里硬生生的夺了回来!
我只觉得心都乱了。
就在这时,素素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看到我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样子,又看到地上的碎片,急忙走上前来扶着我:“大小姐,你怎么了?”
她焦急的声音和温热的手,才让我猛地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看看她,又看了看脸色凝重的裴元修,我迟疑了一下,便说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收拾一下吧。”
“好的。”
她急忙点头,便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而我已经转身往外走去,裴元修一见我要离开,急忙扶着桌子站起来:“青婴!”
我回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茫然。
“你去哪儿?”
“我?我想出去走走。”说着,我对他一笑:“你们应该有些事情要商量吧,我留在这里不便。我出去散散心,就在河边。”
对着我的笑容,裴元修的样子似乎也有些茫然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道:“不要走太远,”
“嗯。”
我转头走了。
。
还没有过正月,村子里到处都还有过年的欢乐气息,地上还堆着不少红纸,都是爆过爆竹之后留下的,这些东西听说要等到正月之后才会打扫,所以晃眼一看,整个村子都像是铺上了一层红地毯,充满了喜气。
空气里,也还有着家家户户厨房里飘散出的鱼肉香。
我沿着小路慢慢的走着,不一会儿走到了河边。
比起村子里的热闹,这里当然就冷清多了,还在过年,也没有人会下河,河水带着寒气,仿佛也被这样的冷意给冻住了,几乎都不流动,只有靠近了,才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
我沿着河边,漫无目的的走着,思绪也和脚步一样的乱着。
突然,脚下一凉。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踩到了水里,河水弄湿了裙角,也沾湿了脚踝,急忙跛着脚走到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拧干了裙角,鞋袜不能脱,可我现在也不想回家,只能这么坐着,晾着。
而一抬头,就看到了前面一片苍茫的天空。
是扬州城……
我依稀还记得,除夕那夜,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扬州城的焰火,万紫千红,火树银花,只觉得美不胜收,我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一片焰火,照亮的不仅仅是我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真的是他吗?
那个在扬州城内杀伐决断,甚至一句话就血溅五步的钦差,真的是他吗?
可是,他为什么要来扬州?
当初在鬼叔的渡来馆,他曾经答应过我,一定不会轻易的下江南,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对我食言了?扬州城,这个曾经让刘世舟,让刘毅以生命献祭的城池,会对他的将来,产生多大的影响?
我简直不敢去想。
就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轻盈?”
我回头一看,是芸香,她穿着一身玉色的夹袄,婷婷的立在河边,一看到我便立刻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来这里走走。你呢?”
“我也是。”
她看见我湿漉漉的裙角,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走了,和我一样坐在石头上,帮我拿着裙角撑开抖着。
我不由的打量起她来。
这些日子,是她一直陪着我过来的,不知不觉,我们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不过,说是无话不谈,其实我和她都不可能,我知道她的心里始终还有一处地方,是我,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去触碰的。
两个人这么沉默着,水流声也慢慢变得突兀起来,只觉得好像两个人的经历,回忆,这些年的岁月,就这么跟着水流逝去。我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芸香,你现在过得好吗?”
她看了我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想了想自己问的话,也笑了。
我和她几乎朝夕相处,只有过年的这些天才没有见面,现在突然这么问,任谁都要笑的。
但笑了一会儿之后,渐渐的,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笑意淡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还好吧。”
“怎么个好法?”
她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映着水光,想了想,慢慢道:“比起过去是好多了。手头宽松得多了,自从二哥回来以后,苟二就更老实了,不敢动手打我了,还去找了份正经的活。家里是一天一天好起来;至于我——”她想着,突然一笑,对我道:“我现在可算是个小老板了吧。”
我也笑了笑,点头。
“我偷偷告诉你——”她附在我耳边,说道:“我的私房钱苟二其实也知道的,可他不敢问我。他怕我二哥呢。”
她说着,笑得肩膀都一耸一耸的,我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而且,我现在也开始学认字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已经认识好几百个了。将来我也可以帮你出去跟人谈生意,签契约了呢。”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没想到芸香竟然这么上进,也偷偷的开始学认字了。要说她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没有读书的底子,加上世人都有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认知,她还肯这样下苦工,真的让我很意外。
看来,她是真的已经把绣坊融入到自己的生活里去了,才会那样全身心的投入。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叹了口气:“女人过到这样,也就算好的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她这么说,连我也觉得的确是,银钱上宽裕了,做着自己的活计,丈夫也算是迷途知返,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可心里,却还是有些茫然,甚至看着她,她的脸上虽然在笑,可眼睛里却是空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问道:“那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
她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淡淡的一笑,那笑容中,却多了几分寥落,道:“算吧。算是幸福了。”
算……?
我越发的茫然了,看着她。
幸福,是可以的算的?比起过去好了一些,手头宽裕了,不被丈夫打了,丈夫找了份工了,不再游手好闲了……这样,就能算幸福了?
可本来的幸福是什么呢?芸香还记得吗?还是因为之前的不好,将她本来的期望都破碎了,她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了,所以只要眼前出现了一个好一点的,或者说不好的变得没那么不好了,就可以接受,哪怕不是自己本来想要的,也可以算成是幸福了?
我的心越来越乱,芸香看着我眉心都皱成了川字,轻轻的道:“轻盈,你怎么了?”
“……”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年,你好像过得一点都不好?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家里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除夕那天,你们又出了什么事?”
对上她关切的眼睛,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轻轻的说道:“芸香,轻寒——刘三儿,他回来了。”
“啊?!”
芸香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睛都瞪圆了,震愕不已的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也慢慢的站起身来,还有些微凉****的裙摆落下,带来一阵凉意。我看着她惊讶的眼睛,平静的道:“他回扬州了。”
“他——那他人呢?在你家?还是——”
“在扬州。”
“扬州?”
“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昨夜新上任的扬州府府尹,就是他。”
芸香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再开口的时候,还有些结结巴巴的:“他——你说他当了大官,他真的当了这么大的官?扬州府的府尹?!”
“嗯。”
“……府尹大人?!”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喃喃的重复着,突然,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我:“那,那他为什么还不来找你?”
我沉默了一下,道:“他不会来找我。”
“为什么?”
我在心里淡淡的笑了一下。“他,有他自己想做的事。”
“那,那——”芸香好像有些无措了起来,她握着我冰冷的双手,左右看看,四下看看,突然说:“难道,你也不想见他吗?”
“……”
这一回我没开口,嘴唇微阖着。
他有他自己想做的事,因为他不会为情而活,所以他可以拼死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也可以狠心将我推下护城河,让我彻底离开皇城,也离开他。他要我去找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可他也许并不知道,离开他,幸福,也许只能去算了。
而我真正想要的幸福,不应该算是的……
芸香看着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更紧的握着我的手,说道:“轻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不告诉我,他到底是不是负了你,现在怎么又当上了这么大的官。但,如果你还想见他,就应该去见才对。不管是他对不起你也好,他负了你也罢,话总要当面说,才能说得清楚啊!”
话,总要当面说清楚……
看着她为我着急的样子,我感觉到心里似乎也不那么难受了,其实本来,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有很多种,哪怕我受尽了情殇,也还有别的人,善良的人,用他们的温柔的情感来抚慰我。
想到这里,我淡淡的一笑:“谢谢你。”
她一愣,望着我:“你谢我做什么?”
“……”
我只笑着,没说话,挽着她的手沿着河边慢慢的往回走,阳光正好,洒在河面上映出一片粼粼波光,我和她两个人纤细的身影映在光芒中,虽然纤细,似乎也有了一种温暖的力量。
也许,是因为刚刚她说的那些话……
对,我想见他。
我也应该要见他。
不管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改变了多少,但我的心境没有变过。我还是爱着他,为他每一个或好或坏的消息而心动心痛,我更想要知道他受了什么伤,现在如何。就算,就算我和他的路真的走不下去了,我也不希望是以那一天晚上的冰火交融,为结束。
快要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和芸香准备分路,看着她转身离开,但已经不如来时那样轻快的脚步,我突然叫住了她:“芸香。”
她回头来看着我。
“你——”话到嘴边,反而更难了,我踌躇了很久,终于轻声的,也小心的问道:“你,还想他吗?”
芸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了起来。
她给我的感觉,好像一块已经痊愈,甚至连自己都忘记受过伤的伤疤,突然被人硬生生的揭开,顿时鲜血横流,那种钻心的刺痛一下子让她不知所措了。
我也自悔失言,急忙道:“对不起。”
“……”
她沉默的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好像凝结成了冰雕一样,愣了很久,才慢慢的抬起头来望着我,声音也是冰冷的:“轻盈。”
“……”
“今后不要再问了。”
“对不起,芸香,我不是——”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的话,声音多少显得有些无力。我和她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挪不开脚步,两个人这样沉默相对着,却不似之前那样的恬静淡然,相反,好像被揭开伤疤的不仅仅是她,也有我,连痛楚,都在两个人之间慢慢的传染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轻轻的说道:“轻盈,将来我不会再提了,你也不要再问。这一页,就当是翻过去了,好吗?”
我急忙点头,也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因为她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提起过轻寒,让我以为她已经痊愈,已经忘记了那一段过去,可只是我一句无心的问话,却发现,原来她根本还没有从回忆中完全走出来。
芸香慢慢的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声音轻得也像是旁边的流水声,一去,便不会再回头。
她望着我,轻轻的说道:“我刚刚说的,我现在,算是幸福了。”
“……”
“但幸福,不应该算是的……”
“……”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知道不是,知道达不到,才只能去算。”
她说着的时候,喉咙也有些哽咽了起来,努力的咽了许久,终于把什么硬生生的堵了回去,可她的眼圈还是挣红了,说道:“但是我真的不能再去想了。就算现在苟二还是游手好闲,还是打我,我都不能再去想了。”
“……”
“轻盈,只要一嫁人,什么都不同了。”
“……”
“我也不想被人骂成水性杨花,自己还看不起自己。”
“……”
“你现在还有资格,所以你应该去见他。不管你们两要怎么选,趁着彼此还有资格选择对方的时候,哪怕做的决定是错了,至少是自己做的。”
说完,她的眼睛里涌起一阵流光,她放开我的手,转身便走。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芸香走了几步,又有些犹豫的,停了下来,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我:“轻盈。”
“芸香……”
“如果,我可以早一点,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当初,我不会嫁人的。”
“……”
“至少,我想他的时候,是光明正大的,不会让我看轻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