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1 / 1)

62

此时距离公主离开——

她与方良亲卫厮杀,也才刚刚到了一楼门口而已。

公主看见了第二支箭射出来,就预料到方良一定会射出第三支。

以陆惟如今的情况,也许根本躲不开。

但她想要在眨眼之间杀上三楼找方良,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身形掠了出去,将陆惟扑倒,反手以剑打掉方良的箭。

但她方才所在角度,无法看见方良,也没料到对方竟是三箭齐发,自己只打掉其中一支,抬头之际大吃一惊,唯有伸手抓住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则射入她的肩膀!

公主吃痛闷哼一声。

但如果她没挡下这三箭,现在其中一支射的就是陆惟的心口。

以伤换命,也不算亏。

说时迟,那时快,方良待要再搭弓射箭,陆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手将公主揽起,一手执剑杀开一条血路,将公主带到院子外头,以墙遮挡方良的视线。

公主见状笑道:“看来陆郎还可以杀上三楼诛灭方良!”

她靠着墙站立,另一只手持剑横扫,又打退几个亲卫府兵近前。

两人虽然避开方良,却被困在墙角,四面都是府兵,一波接一波,仿佛杀不完。

陆惟挡在她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浑身浴血,却俨然亘古伫立的铜像,任凭风雨摧折天打雷劈,也绝不肯倒下。

“待会儿我帮你挡住这边的人,你以轻功突围,直接去南城!”

陆惟头也没回,声音传了过来。

流民军正在北城与官兵交战,南城是防守最薄弱的。

虽然遍体鳞伤,但陆惟的思路却很清醒。

他们所有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公主,只要公主还活着,哪怕他们全都死在这里,以后平反昭雪,自有说道。

至于他,陆惟深知自己情况,在受这种伤的情况下,他已经很难出去了。

他不禁暗叹,第一次有种是非成败皆为天命的感觉,谁能想到来一趟边城,当个使者,查一桩旧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

陆惟虽然很想活,但他不会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如果他也非要出去,最后结果只会连公主一起出不去。

“我走不动啦。”

身后公主居然如此回道,仿佛说笑,又像是在闲坐谈天。

“勿要任性,你只伤了一边肩膀,是可以走的!”

陆惟的声音很哑,也有一丝火气。

他全凭一口气支撑到现在,若这口气散了,人就再也起不来了。

“陆远明,这可不像说要天下大乱的你。”

公主的声音还是娇娇软软的,仿佛春日午后在满是蔷薇花的院子下面小憩的猫。

陆惟还真养过这样一只猫。

许多年前,他在乡下读书的时候

,一只黄白相间的长毛猫就经常趴在墙头,尾巴一甩一甩,就像也能听懂。

起初陆惟还有点稀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还主动承担起小猫的一日三餐,小猫也理所当然成了他那里的常客。

看似骄傲不好接近的猫实际却很亲人,见了人都会主动去蹭一蹭,可也是这份亲人,让它后来遭遇灭顶之灾。

有一天陆惟醒来,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的猫。

最后,是在同乡纨绔子弟的脚下,发现它血迹斑斑的尸体。

自那之后,陆惟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那只长毛猫早已随着时光湮没在记忆深处。

唯独此时此刻,记忆又不期然跳跃出来,零碎不成画面,偏偏陆惟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忘怀。

自然,公主比那只傻傻的猫聪明狡猾百倍,说是狐狸也不为过。

可要真是狡猾的狐狸,又怎么会不肯走呢?

“乱臣贼子的下场,我非得留下来亲眼见证不可。”

公主微微喘息,但那是因为受伤,加上刚逼退了一波人,气力消耗。

单从语气而言,她甚至是带着轻快的调侃。

两人几乎是半边后背抵住墙,半边后背抵在一起,互为对方的盾,陆惟根本无法回头看清她的表情。

“今日的下场,你想好了吗?”

陆惟哑声道。

若不是离得近,公主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希望我上你的贼船吗,怎么现在反倒劝我走了?陆惟,你不仅虚伪,还口是心非。”

陆惟叹了口气。

他这次还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选择舍弃自己,开口让她先走,必是经历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

然而一旦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可惜这样一个伪君子,要与殿下死在一块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热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陆惟忽然很想转头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只猫。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

“所以说,你真是个倒霉鬼!”

公主也叹了口气。

陆惟却忽然笑起来。

他持剑斩落想要从背后偷袭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临死前还要与倒霉鬼说话。”

人不是杀之不尽,对方的精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涌上来的兵卒不足为虑。

但他们已近强弩之末,不远处章钤也力竭了。

车轮战术虽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见方良亲自拎了刀出来,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她还是因为有陆惟支撑,才没靠墙滑落。

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公主想起在柔然时,也曾经历过凶险,可要像此刻这样狼狈的,似乎没有。

都怪陆惟这个倒霉鬼。

手心出的汗几乎抓不稳剑,但她还是努力握紧,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现在兵卒后

面的方良。

以现在的情势,她奋力一搏,应该可以杀到方良面前,重创对方吧?

心念刚起,她就听见陆惟道——

“跟在我后面!”

然后陆惟就冲了出去,手中剑光暴涨,生生提起最后一口气,劈开一条血路。

他竟还是想换取公主逃生的机会!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

听起来像是城门被强行撞开,但紧接着又有大军开拔而来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如有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声望去。

连方良也先是惊愕,而后沉下脸色。

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为首骑在马上的李闻鹊,和他身旁的陆无事、杨园,以及他们身后的大军。

李闻鹊抬手。

“传令下去,将城中所有乱兵都抓起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他只说乱兵,而不提是府兵还是流民军,可见他在抵达之前,已经对形势有相当了解。

手下将领轰然应诺,分作三小队四散开去,奔向城中各处。

比起久战疲惫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经训练的流民们,这些经历过与柔然人作战,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简直跟天兵下凡一样,轻易就能荡平这出乱局。

围攻陆惟他们的府兵被当场拿下。

李闻鹊翻身下马,朝他们走来。

“西州都护李闻鹊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陆无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们没事吧!”

唯有杨园,还骑在马上,顾盼有神,看上去对自己此番狼狈出城衣锦还乡十分得意。

公主没力气说话了,冲李闻鹊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处理方良,不着急问候寒暄。

陆惟也没说话,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陆无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陆惟却扭头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只猫。

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明明也浑身疲倦痛楚,却还有心思调笑。

“陆郎这是走不动了,想让我抱你回去?”

陆惟回敬一句:“公主还抱得动吗?”

公主:……怕是不行。

陆惟顺着回头,看见她手上血肉淋漓的伤口,纵横交错,甚至已经部分干涸,显得越发狰狞,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来了,这是公主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伤。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冲力和仓促应对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没有把手废了已是侥幸。

公主没有注意到陆惟的出声,她已经被风至扶着准备回去了,只是在路过方良时,被对方喊住。

“我输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静,从看见李闻鹊出现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造反是把

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报巨大,但方良也经常想到失败的后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败可能,是在去往京城过程中,受到京城禁军和李闻鹊闻讯而去的两面夹击,或者抵达京城之后被各路勤王部队围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

但事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最后的确发生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当日不将刘复引入城关押,不引起陆惟他们的注意,而任凭公主他们路过,等他们离开秦州再起事,是否就会顺利?

但动手的时机是与天灾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来屠世家,以达到渔翁得利,师出有名的目的,就只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达到,而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助力。

同样,一件事情失败,也是由许多细节组成,任何一桩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响结果的走向。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他微微叹了口气,等待李闻鹊或公主作为胜利者,对自己的奚落。

但素来倨傲的李闻鹊,这次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止步望着方良。

希望他能长话短说,不要净说些无用的狠话。

公主想道,便听见方良开口。

“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

公主身心俱疲,委实不想与他谈什么世家积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给他一个公论,否则不肯罢休。

公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她与方良是毫无疑问的对立面,可敌人临死前,居然还想要自己给一个公论。

若她不肯给,方良又当如何?

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

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

后世汗青悠悠,会记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凭流民荼虐百姓,也会记得你铲除世家,曾为秦州开凿水利,奖励垦荒之功。

?()_[(()”

方良大笑起来。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声之中,既有张狂,亦有不甘。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方良忽然往前撞去!

李闻鹊带来的人下意识护在他身前,抽刀出鞘,方良却双手抓住刀锋,往自己身上用力捅去!

血溅三尺,兵刃穿身!

方良气绝。

反是无意间当了刽子手的兵卒吓了一大跳,松手任凭方良抓着刀倒在地上。

“将他葬了吧。”

公主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点头,对这

()位昔日同僚也没什么辱尸的心思。

“殿下放心,我来善后。”

城里现在乱哄哄的,但最麻烦的问题已经解决。

公主精力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官驿,就直接倒下。

雨落从城南赶来,一边哭一边为她上麻沸散,再清洗伤口,擦药包扎。

陆惟那边伤得更重,他直接就昏迷过去,半夜还发起高烧,城中动荡,大夫难寻,陆无事又是一番奔波。

这些事情,公主和陆惟都不甚了了。

雨落在屋子里点了安眠的香,加上麻沸散消除了疼痛的感觉,疲惫潮水般涌来,催令她进入深眠。

公主这一觉自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比起这些日子在上邽城的处境,已经算好太多了,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两回,一顿喝了碗鸡汤,一顿吃了碗米粥,又躺下去接着睡。

幔帐之外,香料通过袅袅轻烟散尽屋子。

公主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大海之上的小舟,随波荡漾,平静时上下浮动,汹涌时巨浪滔天,小舟也随之身不由己,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直到她被叫醒。

“殿下,殿下……”

公主蹙着眉,慢慢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的一个感觉是,伤口又开始疼了。

雨落小心扶她起来喝水,歉然道:“李都护那边有急事,想见您。

还有章钤那边捉到了正要逃跑的周逢春,想请示您怎么处置此人。”

被扰醒了大梦的公主下意识道:“这些事,交给陆惟就好了。”

雨落:“陆郎君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接过杯盏喝水的公主停了动作。

要是陆惟只昏迷了半天,雨落肯定不会特意来喊醒她的。

“我从回来,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三夜了,先前奴婢在安神汤里放多了酸枣仁,想让您睡踏实一些。”

雨落道。

也就是说,陆惟发了三天的烧,不仅没退,人也没醒。

公主蹙:“大夫怎么说?”

雨落面露迟疑:“该喝的药,陆无事都强灌进去了,大夫说,再不退烧,他也无能为力,让我们去长安,那里名医多,也许有办法。”

可要真等去了长安,恐怕人早就烧坏了。

公主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帮我更衣,我去看看他。”

药刚灌下去没多久,陆惟身体的热度其实已经比先前降下不少了,但摸在额头依旧能感觉烫意。

陆无事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依旧没法让陆惟退烧——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了。

再这样下去,只会导致最坏的结果。

公主走到床边,看见的就是一脸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连唇色都没有血色的陆惟。

印象中,他的嘴角总是似笑非笑微微翘起,单独看似乎有些讥讽的意味,但有了那么一双眼睛,讥讽嘲弄也就成了未语三分情。

但现在,他的嘴角是绷直的,眼睛也没睁开过。

“陆郎啊陆郎,你再这样憔悴下去,可就当不成驸马了哦!”

公主啧的一声。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那一边胳膊,去捏陆惟脸颊。

短短三日,竟消瘦得一下没能捏起肉来,下巴还长出一圈青色胡渣。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玉山冰魄”

的神采?

不过是躺在病榻上枯槁熬命的倒霉鬼罢了。

公主叹气。

“你这个倒霉鬼,害我受伤,自己倒是一睡了之,你不妨梦里先好好想想,欠了我多大的人情,醒来要怎么还。”

陆惟自然毫无反应。

那些野心和疯狂,都被收敛在这具躯壳之内,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这样的陆惟,让她不习惯。

公主坐了片刻,见对方没有醒来的迹象,就打算起身走人。

她不是大夫,久留无用,陆惟既是如此情况,许多事情就得她亲自去处理。

走到门口,公主停住脚步,转头。

“若再醒不来,你这艘贼船,不上也罢,我只在这里说一次,你听不见,就当作废了。”

房门打开,复又关上。

屋内恢复宁静。

外面,陆无事又满城去找大夫了。

公主则回去让雨落翻找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灵丹妙药。

唯独病榻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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