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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1 / 1)

104

拿到匣子的过程比较顺利。

侯公度以皇帝的名义出面,带兵直接把饼铺给围了,把里面正在给客人称饼的东家陈棠和客人一块给拿下。

两个人猝不及防,当场就懵了。

侯公度让人将客人带出去,他则对陈棠开门见山道:“陈郎君,劳烦你将匣子交出来吧。”

陈棠装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经历过官场淬炼,侯公度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

这样的人太好对付了,难怪会被岑留等人察知秘密。

侯公度也不兜圈子了。

“陈娘子已经将一切事情都说了,包括那把钥匙,如今也由长公主呈给陛下,我正是知道匣子在你这儿,才会找过来的。”

“我阿姊如何了?!

你们、你们是不是把她……”

陈棠激动起来。

为免他误会,侯公度直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一下,末了才道:“陈娘子的身体眼见着的确不太好,但是如果这次能顺利拿到匣子,她也算将功折罪,陛下念在昔日旧情的份上,说不定她能迁出冷宫,你若真关心陈娘子,就该知道这匣子在你们手上,是祸非福。”

陈棠怒道:“什么昔日旧情,皇帝明明知道阿姊是无辜的,还污蔑她谋害严妃儿女,她怎么可能这么做!

我……”

“陈郎君慎言!”

侯公度沉声打断,他本来不欲多事,但为了拿到匣子,不得不多说两句。

“陈公昔日因受赵群玉提拔,女儿方才能许配为世子妃,后来又为太子妃,皇后,可赵群玉弄权乱政,陛下将其铲除,陈氏天然作为赵党一员,不可能置身事外,陈娘子言谈之间,也早已料到自己有今日结局,并不过多怨怼。

你我素不相识,我本不该多话,但如今陈娘子既然已经决定将恩怨放下,还请陈郎君也看开一些,否则对你、对令姐,恐怕都毫无益处。”

陈棠面色变幻,从愤怒,激动,到逐渐沉默,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阿姊,她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

侯公度实话实说,“但长公主殿下已经为陈娘子延请了太医,还有让人进些饮食,慢慢调养,若心情舒畅,我想总是能好转的。”

陈棠:“我若不交出来呢?”

侯公度诚恳道:“那匣子在你手里,对你没有半分好处,岑留父子已死,可他们生前到底将消息泄露给除了博阳公主之外的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博阳公主能想起来,其他人也能,今日陈娘子坦诚相告,也是不希望为你招祸。

陈家如今只剩下你是自由之身,你努力将这饼铺撑起来,往后就是他们的退路,如果你也出事,他们才是真正一点指望都没有。”

陈棠沉默了很久很久,以至于侯公度觉得他原本竭力挺直的背脊都弯了下去。

“你跟我来。”

匣子被藏在地窖最深处。

那里堆了许多腌菜的坛子,还有不少用来压坛子的石块。

侯公度两边手下都端着烛台,才勉强照亮周身一小片地方。

只见陈棠从墙角的石头堆里翻出毫不起眼的一块,用别的石头往上狠狠一砸,石块四碎,露出里面的匣子。

“你这是用泥块包裹,特意伪装成石块的样子?”

侯公度开了眼界。

不得不说,这个办法很是高明,岑留等人既然从陈棠口中套到话,知道有这个至关重要的匣子,肯定会想尽办法要把匣子弄到手,但是陈棠用这种办法来藏,要不是他自己翻出来,别人估计八辈子也找不着,就算寻到地窖里来,谁会想到匣子不是藏在坛子里,也不是什么密室里,而是被伪装成石头?

“岑庭跟我喝酒,有一回无意中得知有这么一个匣子,就千方百计想知道它的下落,还趁我不在翻找过我家和铺子,连这个地窖也都被他们搜过,要不是这个办法,匣子早就被搜走了。”

陈棠用袖子拂去匣子上的尘土,将其递过去。

“他们不敢杀我,也是怕我死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匣子。

我告诉他们,只要拿到钥匙,我就可以把匣子交出来。”

“你没跟他们说过钥匙在陈娘子那里吗?”

侯公度掂了掂黄花梨木匣子,上面没有多余的雕饰,但是开匣的锁孔一看就与寻常锁孔不同,这种内藏精巧机关的匣子,还有个旖旎的名字,叫相思匣,据说每个匣子的锁孔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钥匙遗失,匣子就很难再正常打开,除非直接破坏锁孔,但那又会导致匣子内的东西被损毁。

岑留在宫里,按理说有无数机会向陈娘子出手的,结果只是几次给冷宫送东西试探而已。

钥匙就藏在枕头下面,陈娘子虽然寸步不离,也有很多办法能拿到。

陈棠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冷笑:“当时我醉酒失言之后,他们就一直追问不休,我怕他们对阿姊不利,就说钥匙当年被赵群玉拿走了。”

难怪!

侯公度哑然。

这的确是个更合理的答案,谁也不会想到钥匙被陈娘子放在枕头下面,而赵群玉当时权势熏天,要风得风,钥匙在他手里,才是更合理的,所以岑留等人一听就信了,在赵群玉失势被抄家之后,还想尽办法派人去赵家浑水摸鱼,翻找那把钥匙,可惜一无所获,只能转而四处寻找能工巧匠。

“幸好你留了这个心眼,否则令姐恐怕早就遭遇他们毒手。”

“我想入宫,见阿姊一面。”

陈棠道。

“此事非我能作主,但我会如实禀告陛下,还请郎君稍安勿躁。”

侯公度拱手道,“事关重大,我不好久留,这匣子我先带回去复命,若有消息,我会马上派人过来告知的。”

匣子到手,他原可照本宣科敷衍了事,但看见陈棠年纪轻轻就斑白的鬓角,还有陈皇后在病榻上的景象,侯公度微微在心里叹口气,还是多嘴说了两句。

“你放心,长公主素有仁心,她既然已经允诺,陈娘子就会得到妥善安置。”

侯公度离开饼铺,马不停

蹄入宫,将匣子送到御前。

()

此时章玉碗刚要离开,闻言头也不回,走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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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想留下来看什么遗旨,既然她开口让陈氏将钥匙交出来,那就已经想好后面的发展,无论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哪怕是先帝留下的遗旨,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皇帝已经登基四年,匣子里就算有遗旨另立新帝,也动摇不了皇帝的地位,但这东西的存在也并非毫无作用,一旦时局变化,皇帝遭遇反对,有心人就可以将此物拿出来,当作攻击与正名的工具,更有甚者,匣子流落到南朝人手里,有朝一日南朝人想要北伐,就可以先帝名义宣布皇帝得位不正,以此来昭示己方的正统性。

说白了,匣子里的东西,不是刀,不是剑,不是千军万马,但它可以煽动人心,可以恶心皇帝,也可以是所有人心里的心结,当有人想要让它有用时,它自然就会有用。

匣子就放在皇帝面前的桌案。

左右都被屏退,四下早已无人。

他看着眼前的匣子,难以避免猜测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所有人都猜是遗旨,章骋也未能免俗。

如果真的是遗旨,他那位堂兄,会写什么?

安静让他的思绪得以延绵不绝。

章骋与章榕相交不算密切,他一开始也没想到堂兄的身体会骤然恶化,更没想到自己会被择为继承人,起初章骋也不过想按部就班继承藩王,然后回到封地,平平淡淡过一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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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堂兄相交不深,哪怕成为太子,住在东宫的那段短暂日子里,他每回去请安,也总能闻见伴随章榕出现的浓郁药味,这位堂兄先帝,不是在喝药,就是在生病,但对方看见他,却总是笑着的。

被立为太子之后,章骋还未练就如今这样经历波折的心肠,他看见章榕会羞愧,会觉得自己抢夺了原本属于他儿子的位置,但章榕却似乎没有半点芥蒂,还招手让他过去,手把手教他看奏折,如何分辨臣子在奏折里的言外之意,如何从平平无奇的奏折里看出一些额外的隐情。

章榕说,那些也都是他从先皇那里死记硬背的,如今又都传授给章骋,让他即便不理解,也先默默记下,以后再慢慢消化。

可是人心多变,如何能从几封奏折里就看出千变万化,章榕教的东西,等到章骋亲政之后,才慢慢知道并不是完全适用的,治国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章榕自己也才刚刚摸到门槛。

这样一位笑脸相迎,倾囊相授的堂兄,会表里不一,另立遗诏吗?

不无可能,因为他厌恶赵群玉的逼迫,章榕肯定也很厌恶。

章骋的目光没有在温情回忆中停留太久,转瞬又彻底冷下来。

就算真是遗诏又能如何,不过是被烛台烧成灰烬的命运。

他拿起那枚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圈。

啪嗒一声细响,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真相。

章骋微微愣住。

竟然不是圣旨常用的丝绢,而是一封信。

()信有两页,装在信封里,他还未看见里面的内容,但若是遗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信封和信纸来写,因为那样容易伪造,毫无效力。

章玉碗是在快要出宫城的时候被拦下的。

侯公度快马加鞭骑马而来,气喘吁吁请她回去。

皇城一般情况下是不准骑马的,更勿论如此疾驰,可见侯公度接到的命令之急。

章玉碗不由想,难道是匣子出了什么变故?

她甚至想到了匣子里若果是遗诏,内容可能让皇帝对她产生猜忌,但匆忙急促之间,任是诸葛再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她只能跟在侯公度身后,重新进入太极殿。

殿内灯火通明,只有皇帝一个。

身后,两扇门被守在外面的内侍缓缓合上。

这也许将是一场隐秘的谈话。

章玉碗定了定心神,做好最坏的准备。

皇帝原本坐在桌案后,此刻起身走来,亲自递过一封信。

“这是,匣子里的东西。

()”

他的神色很奇怪,又很复杂。

不像愤怒,倒像哭过,双目有些发红,却竭力忍耐,以至于咬着腮帮子,面部表情也绷紧了。

章玉碗没急着接。

若是事关先帝,我还是避嫌的好。

陛下,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您现在就是皇位正统,万民之主,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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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误会了。”

皇帝摇摇头,“你看了就知道。”

这是一封信。

而且,竟不是先帝写的信,是出自赵群玉的手笔。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缠身的章榕难得精神好了一些,他从床上坐起,让人请赵群玉入宫议事,在等待赵群玉前来的时间里,甚至还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会儿书。

彼时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无望,继承他皇位的,会是他的堂弟章骋,而章骋是赵群玉举荐并一力推动的人选,势必会受到赵群玉最大的影响。

赵群玉入宫陛见,恭恭敬敬行礼,君臣二人坐下,章榕开门见山。

“我要你写一封手书,承诺两件事。”

赵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声。

“骋年少登基,从前又未有理政经验,许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赵相到时候三朝重臣,资历深厚,每逢意见与新帝相左,甚至无须亲自开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无数门生说你想说的话,新帝孤立无援,长此以往,君将不君,臣将不臣,赵相纵无篡位之心,亦难免有权臣之实。

我要赵相亲自手书,保证凡事不会绕过新君,独断专行,保证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饶是赵群玉城府深沉,仍旧忍不住大怒:“陛下这是何意?老臣在朝数十年,何曾有过大逆不道之心!

陛下既信不过,还要这样来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视他道:“你的确不会造反,但新帝毫无根基,你则有门生故吏,世家与你同气连枝,

()他斗不过你们,只要你们意见相左,必然是你大获全胜,就算你没有不臣之心,你身边的人也会操弄权柄。

赵相,你很明白朕在说什么,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

这封手书,你必须写,否则,我宁可另立新君,坏了你的打算,也不会轻易与你罢休。”

赵群玉压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

朕想伐柔,你极力阻挠,朕命不久矣,的确无法主理政事,也无法再轻启战端,但是我要你承诺,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这一仗,你必须全力支持,不得违逆。

朝廷为这一仗,已经准备了很久,朕隐忍数年,也因如此。

如果朝廷打赢,你必须上疏建言,把远在柔然的公主接回来……”

说至此处,章榕再也难以为继,扶着桌案剧烈咳嗽。

而赵群玉也无法再压抑怒气。

“好,好得很,原来陛下的后招在这里等着我呢!

当日沈源所请,您轻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觉得不对劲……”

他怒极反笑。

“陛下这算什么,以死相要挟吗?若老臣不写,又能如何?”

“赵相。”

章榕抬起头,双颊咳得染红,神色却很冷静。

“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封手书虽然限制了你,却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终。

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沦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会与你冲突。

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他被你们欺负,也不能让君臣不和乱了璋朝的气数。”

“还有,阿姊为了我们,远赴柔然和亲,距今已经许多年了,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是,朝廷把一个女人扔在塞外,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一个国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灭亡。

我和阿父对不起阿姊,但我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弥补这个遗憾。”

……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赵群玉最终还是写下手书,承诺了这两件事。”

盖章手印,无从作假,形同发誓。

“是,”

皇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兄长将手书装在这个匣子里,让李妃在自己驾崩后当众打开宣布,为的就是让朝廷上下都亲眼见证赵群玉自己的誓言,让他无法失约,让朕能不受权臣辖制,让阿姊你能早日归来,可他没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话,“他没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给陈皇后,而陈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断,必然是与遗诏有关,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谁也不曾想过,这匣中所装之物,不是遗诏,不是阴谋,是章榕作为一个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对亲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皇帝背过身抹了把眼睛,再转过来,勉强一笑。

“这烛火太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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