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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晓的小眉毛皱得更紧了,好像那蜜笋到了嘴里都是苦的。
“您说的皇帝,是像先帝伯父那样吗?”
长公主道:“不错,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
章晓干脆摇头:“不想当!”
长公主拿出平时哄骗陆惟的语气:“当了皇帝,你那先帝伯父内库里来不及享用留下来的珍奇宝物,就全是你的了,还有宫城,偌大宫城,花草无数,你想想在里面招猫逗狗得有多快活?”
正如每次陆惟都很难上当,年方六岁的章晓居然也没轻易相信,他放下手里签子,连最爱的蜜煎都不想吃了。
这反应的确有些古怪。
“你为何不想?”
章晓想了想,居然先叹一口气。
“阿父说,先帝伯父脑子有病。”
公主:……
他口中的阿父,就是那位多年来为先帝所猜忌的城阳王,最后在宫变中被章梵当成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长安城里现在任谁提起城阳王,都要说一句时运不济,倒霉之极。
但凡他要是躲过那场宫变,现在皇位可不就是手到擒来,顺理成章了。
公主:“他还说了什么?”
章晓努力回想:“说先帝一天到晚总妄想旁人要谋害他,脑子病得不轻,也就是看上去像个正常人罢了,还说他这样下去,就算没人害他,他也活不过四十,都是自己作的……”
说罢又小小声道:“姑母,阿父不让我去外面胡说,这些我只告诉您,您可不要告诉旁人。”
公主自然是答应他,心里不禁寻思城阳王过去时常被先帝针对,必然是满腹怨言,又不好在先帝面前表现出来,只能私下对儿l子抱怨几句,对外数十年如一日的战战兢兢,生怕像赵群玉那样丢了小命,结果先帝一辈子看他不顺眼,到头来两人还手牵手一块下了黄泉。
这种宿命的滑稽感让公主明知不该,却又忍不住有些好笑的感慨。
听多了父亲吐槽的章晓,自然不会觉得当皇帝是一件什么好差事。
当然,事实上,城阳王说得也没错。
权力的滋味固然美妙,登上皇位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但距离权力中心越近,越能感受到皇权带来的诱惑,同时也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恐惧。
除非你想当个只享受绝不付出的昏君,可以承受自己在位期间洪水滔天民不聊生甚至最终被推翻的风险,否则只要稍有责任心,都会试图实行某些措施,不仅仅稳固统治,也为了死后能上个好的庙号,在后世青史不至于留下昏聩骂名。
而实行措施本身,由此可能产生做对或做错两种后果。
做对了,为了维持措施,必须调和各方关系,安抚世家,平衡相权,也让豪强地主勿要盘剥过甚,以至于引起民变,到头来未必能得到回报,还有可能被谗言蒙蔽,阳奉
阴违。
若是做错了(),那更是一条道走到黑?(),弄不好连睡觉都不安稳。
再看先帝,年纪轻轻就生出白发,正是他不愿苟且,又发现事情往往不如他所愿,又或者想要做的事情总是遇到重重阻碍,最终焦虑横生,郁结于心。
就像他想处置世家,却不能大手一挥直接人头滚滚,只能从赵群玉下手,可杀了一个赵群玉,没了一个在京城的赵家,还有其他赵家人,结果待他想要立储时,却发现齐王虽为长子,却缺乏根基,齐王母也不如杨妃世家出身,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他的理智想要压制世家,感情上却已经做出选择。
城阳王就是不想当天子的人之一。
他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宗室,奈何先帝疑他,连母亲去世都不让他扶灵回乡,他只能半辈子都困在长安城,他亲眼目睹章骋从一个只能对他暗生埋怨的多疑少年,到手握大权以天子权柄对他处处压制,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阴影。
章骋也许不会杀他,但这样不得自由的禁锢,让城阳王将这种恐惧也传递给了章晓。
小胖子还没长大到发现天子权柄能带来的好处,他现在只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公主也不想去勉强扭转他的想法,但是——
“现在跟先帝血缘最近的是你,朝臣不会同意绕过你的。”
她叹了口气,告诉章晓这个残忍的事实。
章晓眨眼:“姑母不能当皇帝吗?”
公主笑道:“我想当富贵闲人。
而且我是女郎,此事更费周折力气,朝臣会更希望是你。”
章晓:“姑母,我也想当富贵闲人。”
公主:“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富贵闲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
公主自然有无数计策来让章晓同意,就算章晓不同意,最后也必须只能是他被强行扶上皇位,先帝章骋猜忌了他爹一辈子,到头来却是应在儿l子身上。
但公主不想那样做。
她还是很喜欢章晓的,小胖子虽然爱吃爱玩,但也懂事有礼,兴许是天性使然,又或者城阳王的遭遇没有让他学会博阳公主那样的跋扈,公主希望能通过讲道理,让章晓明白其中关窍,最终自己接受这个决定。
然而章晓想了想,对公主道:“姑母,我们来猜枚吧,我赢了就不当皇帝,好不好?”
这的确像是小孩子想出来的办法。
公主:“这不好吧,若是你输了,不肯认账,还哭鼻子,怎么办?”
章晓:“那不会的,我能忍住,愿赌服输,我长大了。”
公主莞尔:“那就二局两胜。”
章晓一本正经:“如果姑母输了,不会耍赖吧?”
公主:“我自然也愿赌服输,那就只能让皇位再空悬一阵,让朝臣讨论更适合的人选。”
见姑母有预案,章晓放下心。
他现在不用当皇帝,也能天天吃到蜜煎签子,当了皇帝,还得天天住在宫城里,如今姑母摄政
()(),都还住在长公主府[((),等于说宫城就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这如何能让小孩儿l心动?
二局两胜的猜枚,公主连赢了两局,最后一局已经没有必要进行了。
章晓呆呆看着公主手心里的瓜子,一时说不出话,泪水在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迅速汇聚。
公主心生不妙:“咱们可说好不哭的!”
章晓咬着腮帮子,忍了又忍,那眼眶还是盛不住满溢出来的水。
随着那一颗泪珠从脸颊滑下,他的自控力彻底宣告失败。
“哇——呜!”
公主又好气又好笑。
章晓一边抽噎还一边道:“我、我没哭,它自己流出来的!”
公主赶紧把蜜煎签子塞过去,把他的嘴巴堵住。
“你就这么不想当皇帝吗?”
“当皇帝,好苦……”
章晓咬着蜜煎,一边咀嚼一边抽噎,还能一边说话。
“阿父说当皇帝的人,都没有人味,会变成一个妖怪。”
公主看着他,温声道:“皇帝也可以是有人味的,这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可以做到,那些最后做不到的,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想。”
章晓:“先帝也不想吗?”
公主:“一开始,先帝周围险象环生,围绕着他的,都是别有用心,别有所求的,所以他不相信任何人,到后来,多疑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和保护,可他本身又不足以清醒睿智到可以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所以最终才会被奸臣所害。
你可以不必学他。”
章晓似懂非懂:“我相信姑母,我也相信谢相他们,所以我就能有人味儿l?”
公主摇头:“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学识去判断,用人是一门学问,等你学会了,你也就真的长大了。”
章晓止了泪水,双眼还红红的,像小兔子,但他已经敏锐意识到,姑母不会改变主意了,自己只能真正“愿赌服输”
,接下这份差事。
“姑母,我当了皇帝,还能吃蜜煎签子吗?”
公主道:“可以,你想吃多少,都会有人送到你面前,这就到了考验你定力的时候了,若忍不住吃太多,以后在别的事情上也会不加克制,你的‘人味儿l’就会越来越少。”
章晓小心翼翼:“那我吃多少才能留住‘人味儿l’?”
公主:“你说呢?”
章晓伸出胖乎乎的巴掌,又在公主的眼神下缩减为四根手指。
公主摇头:“你就是不当皇帝,也不能这样吃下去,会变成圆球走不动路。”
章晓委委屈屈又减了一根手指。
公主比出一根手指。
章晓:……
……
永和五年,城阳王世子受大行皇帝遗旨封太子,即皇帝位,年号成熹。
因其年幼,遂令长公主摄政,宰臣、文武百班佐之。
帝因公主功高,欲加封号食邑,公主再二辞之,不肯受。
这已经是翻了年的春天了。
过去一年,所有人都被折腾得够呛,但好歹还能保住性命,倒霉些的便连命都丢在去年里,长安历久弥新,连柳树都长了新叶,那曾经功败垂成的反贼章梵,名字也逐渐被人遗忘。
战争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地打打停停,双方有时假模假样地议和,有时又冷不丁就打起来。
去年年底,李闻鹊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原本南朝占了上风的局面,就开始出现些微变化。
此时恰好陆惟一行说服了吐谷浑,与北朝达成结盟,又将何忡的家人送过去,算是与何忡和解,何忡亲自带了一小股兵力从南朝后方侵扰,加上白远那边始终咬紧牙关坚持守住汝南,南朝不堪几面受敌,不得不调集兵力去西面防守。
饶是身经百战的老师傅,也要被这一通乱拳打得头晕眼花,虽说北朝没占到多少便宜,但双方都伤痕累累的情况下,真正的议和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了。
南朝议和使臣是太子陈迳派来的。
彼时据说南辰建平帝卧病在床,朝政暂由太子打理,使臣来到长安,言明来意,提议将和谈地点放在齐郡,也就是燕国被灭之前的都城,又道太子陈迳为表诚意,将亲临齐郡主持和谈,希望北朝的长公主也能亲自前往。
使者拱了拱手,说完以上一大串,又道:“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思念亲弟,听说越王在贵国作客已久,叨扰贵国,深感不安,并代为致歉,若贵国允许,也希望越王能一同前去齐郡,让他们兄弟相叙离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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