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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会有烦恼,小孩子也不例外。
朝会上,章晓“假公济私”
被看穿,想出去玩的意图没得逞,待朝会散了,就有些闷闷不乐。
但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跟小孩儿似的不懂事,让诸位朝臣看笑话,便强忍着不痛快,自以为像书上说的“喜怒不形于色”
,殊不知都让大家看在眼里了。
长公主没有住在宫里,但她几乎天就会将小胖子接到府里去,亲自带他出门逛街,以察看民情之名,行吃喝玩乐之实。
当然,吃喝归吃喝,该寓教于乐的东西,公主没落下,起码没让孩子变成七岁了还指鹿为马、“何不食肉糜”
的皇帝。
长安固然繁华,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不愁吃穿,总有衣衫单薄难以为继的人家,小胖子便也跟着一点点看遍光明下的阴影。
这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冒险。
善恶还未在他心里形成鲜明的颜色,他为了摆脱枯燥的生活而枯燥,又因为与日常不同的遭遇而兴奋,当某一回公主将剑架在地痞脖子上时,小胖子甚至兴奋得鼓掌,脸都激动红了。
虽说他在宫里每日都要上课,也常常要出入朝会等重要场合,听着自己未必能明白的内容,他也偶尔会想念早死的老爹,总体而言,小胖子的童年生活还算是愉快的。
但今日,听见公主要远行,亲自前去与南人和谈,而他却得被留在长安,眼瞅着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几个月,他都看不见公主了,小胖子的童心里忽然就生出一腔淡淡的忧愁和孤独。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先前他听谢相念古诗,因为觉得韵律好玩,还跟着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如今好像是品出那么一点儿味道了。
手太短,没法背着手走,章晓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叹出去,腮帮子也跟着酸酸的,他不由捂住一边脸颊,哎哟一声。
“陛下?”
旁边近侍见状,赶紧关切询问。
章晓觉得牙齿有点疼,但他不敢说,因为说了近侍就会去找太医,太医知道就等于长公主知道了,他最近每天吃两串蜜煎签子的事肯定也会被发现。
“没事没事!”
章晓摆摆手,“我要去习字了,勿要大惊小怪!”
到了夜晚就寝时分,小胖子在床上翻来滚去,就是睡不着。
因为牙疼。
可他不敢喊人,只能小声哼哼,舌头还忍不住去舔发肿的牙龈,又感觉牙齿摇摇晃晃,好像快要掉落,不由很是恐慌,心想自己该不会是吃蜜煎吃得牙齿生病了吧。
要是牙齿掉了,以后岂不是东西都没法吃,说话也要漏风?
小胖子越想越恐慌,更怕被长公主发现,愣是睁着眼睛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隔天被近侍喊醒时,章晓只觉满嘴血腥味和异物,不禁捂住嘴巴吐出来,低头定睛一看,竟是凝结的血块和一颗牙齿。
从昨日一直讶异着的委屈到了此刻终于彻底爆发,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等长公主得知消息匆匆入宫,就看见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人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小胖子。
“姑母!
我、我要死了!”
小胖子泪眼朦胧,嗓子都像泡了水,“我不想死,但是我还是先把遗言告诉您吧!”
公主啼笑皆非,接过湿帕子,帮他擦拭泪水,也没急着反驳他。
“你要交代什么?”
章晓抽抽噎噎:“我答应过姑母,每天只吃一串蜜煎签子,但是蜜煎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就、就吃了两串,才会得病的。
谢相说,帝王之过,亦要表明。
待我死了,姑母就代我下个罪己诏吧,将我吃太多蜜煎得了牙病的事昭、昭告天下,让世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呜呜、覆辙!”
公主忍笑:“还有吗?”
章晓:“还有,谢相今日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我很想知道那个书生的结局,希望在我死之前,姑母能请谢相入宫给我讲完故事。
还有……我不舍得您出远门,您能不能等我死了再走,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
说着说着,泪水涌上来,他又说不下去了。
小短手环不住整个公主,他只能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公主怀里,以片刻的软弱逃避皇帝这个身份带来的重担和必须在人前维持的威仪。
虽然,他现在的年纪还未拥有这种威仪。
“你不会死的。”
公主像是察觉他此刻敏感脆弱的内心,没有用陛下来称呼。
“你只是吃多了糖,把牙齿蛀光了,它就掉了。
不过你还有一次换牙的机会,它还会再长出新牙。”
小胖子抬起头,眼睛都哭肿了。
“牙掉了,还能重来吗?”
公主道:“可以的,但每个人只有这一次重来的机会,所以下次你也不能再吃那么多蜜煎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那,阿父也能重来吗?他只死了一次,还能再活一次吗?”
这种举一反三让公主一时怔住。
“不能了,只有牙齿,在每个人小时候,能重新有一次换牙的机会。”
章晓:“那头发、指甲也可以掉了长新的。”
公主道:“是的,但是最重要珍贵的性命,只此一回。”
他听见这话,眼睛又红了:“我听他们说,姑母这次去见南朝太子,会有危险,所以才不让我去。
您会不会也跟阿父一样,再也回不来?您不要去,好不好?”
“阿晓。”
他听见公主如此唤自己,声音温柔,像极了记忆里的母亲。
“我不愿吓你,可我曾经很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死亡离我只有一线之差,不过我命硬,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我没法保证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但我还是会尽力活下来,因为我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想我死。
当日我在草原上举目无亲,只能被迫让自己的翅羽早日成长到足以遮蔽自己与他人,现在有我在,你可以不用时时刻刻勇敢。
你永远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会连你阿父阿母的那一份一起补上,陪你长大。”
章晓也许不能完全听懂,但他逐渐在这样温柔的安抚下睡过去,后半夜那只在梦里追着自己跑的怪兽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怀里的暖炉像个太阳,为他驱赶所有阴暗,让小胖子挂着泪珠甜甜入睡。
不知是因为受惊一场,还是因为换牙,小胖子事后又发起烧,昏昏沉沉病了五六日,又休养了大半个月,才重新活蹦乱跳,令所有人都松口气。
待他彻底痊愈的那日,长公主正好也与陈济一道启程,前往乐陵,与南辰太子陈迳见面,商谈停战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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