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昀这才朝着邢师古拱手致歉,“一时失言,请邢大人见谅。”
邢师古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看着苏元尚,“崇久兄,你是何时回的中京,今日光临寒舍,又是所为何事?”
苏元尚笑着道:“慎之兄,我如今已去了官身,正在江安侯府中做事。我为你介绍一下,这是夏景昀夏公子,德妃娘娘义弟,泗水州的今科解元。”
邢师古面色一变,连忙起身就要行礼,被夏景昀扶住,“邢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我与苏先生前来,是有一件要事,想要拜托邢大人。”
“夏公子客气,有什么吩咐尽管言说。”邢师古说完,犹豫片刻,又咬着牙补了一句,“但也请夏公子见谅,如果有违道德人伦,在下虽只一小吏,也恕难从命。”
夏景昀笑了笑,“放心吧,就是因为你这身恕难从命的骨气,我才来找的你。”
他看着邢师古,收敛神色,“邢大人可愿出任京兆府都尉?”
邢师古瞬间愕然,京兆府都尉?
正五品的官职,还是掌管整个京畿地区治安的肥差。
他一个刑部小吏,七品小官,你问他愿不愿意?
但他还真没一口答应。
夏景昀接着解释道:“你放心,哪怕是我们这边,但有作奸犯科之事,你也一并秉公执法,我们并不会要求你行枉法之事。手中握住这个职位,一来是不想它成为别人打击我们的利器,二来则是想多几分便利罢了。”
邢师古想了想,口气松动,“但是你说了算吗?”
夏景昀微微一笑,“就是说了能算,才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慎之!慎之!”
夏景昀和苏元尚起身,“我们回避一下。”
邢师古定了定神,去打开门,门外居然是他在刑部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刑部司郎中。
他恭敬行礼,“刘大人!”
谁知还没等他弯下身子,对方一个箭步就一把将他扶住,“慎之,你我共事这么久,何须如此多礼!”
平日里官威十足的他此刻异常和善,“吏部来文了,你高升了!京兆府都尉!据说是京兆尹亲自点的你的将,今日赶在年节之前走完了公文,兄弟你这下发达了啊!这不你一放衙就走了,吏部的人都没找到你,侍郎大人只能让我把任命文书和告身给你送来。”
说着他从怀中郑重掏出文书和告身,双手递上,以一种他在邢师古面前从未有过的温和开口道:“慎之,未来你我要多多走动,常聚常聊啊!”
邢师古稍显木讷地站着,嘴里有些茫然地点头道:“嗯,啊,好说。”
后院里,妇人捂着嘴,眼眶通红,十余年的辛酸凄苦,十余年每况愈下的纠结,十余年在无数个关口的彷徨和坚持,都伴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小丫头瞥见了,毫不犹豫地放下了自己心爱的好吃的,小跑过来,抱着娘亲,学着娘亲伸手在娘亲脸上擦过,“娘亲不哭,娘亲不哭!囡囡在。”
看着的孩子,目光在她老旧甚至有些不合身的衣衫上掠过,最后停在头发上那根褪了色的红绳之上。
想到她这些年跟着自己夫妻二人平白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气,却依旧懵懂乖巧,妇人忽地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泪如雨下。
小丫头不知道娘亲怎么了,但她只是默默地让娘亲抱着,然后仰着小脸,将娘亲脸上那些眼泪,轻轻擦掉。
“娘亲乖,不哭哦!”
待得那位送信的刑部郎中走后,邢师古依旧沉浸在一种呆滞之中。
是惊喜,也是梦幻,但同时也带着几分茫然,以及惶恐。
很显然,这是德妃娘娘那边帮忙运作的结果,那么自己承了这份情之后,今后是不是彻底失去了自主?
方才那位夏公子所说的,又是否只是此时此刻的安抚而已?未来如果人家提出些不合理的要求,自己能拒绝吗?
如果不能拒绝,那么自己先前十余年的坚守,吃了这么多苦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慎之兄,想什么呢?”
苏元尚和夏景昀笑着走出来。
邢师古扭头看着二人,目光最终落在夏景昀身上,如传言般直接道:“夏公子,您将我推上这个位置,却说不需要我额外付出点什么,我不相信。”
夏景昀看着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坐下,“苏先生向我推荐你时,是这么说的。品性持正,才能出众,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又久在刑部,通晓刑名之事,实乃这京兆都尉之不二人选。”
他拿起酒壶,目光直直地看着邢师古,“莫非即使在你这样的人心中,这官位也必须得是交易而来,而不能是因为你刚好适合这个位置,就推举你上?”
邢师古愕然,夏景昀这一番话,说得他完全哑口无言。
苏元尚缓缓道:“慎之可知我现在是何身份?”
邢师古看着苏元尚,“你数年之前就已是一郡太守,以你之才,以苏家之能,如今至少也是个州长史了吧?”
“我现在乃是一介白衣。”
苏元尚缓缓一句,然后在邢师古的震惊中,将自己的情况简要说了。
“我愿意追随在公子身旁,是因为他与我志同道合,不是那等野心弄权之人,也非那种祸国殃民之辈,他心怀黎民,心忧国事,让原本已经打算浑噩度日了此残生的我,又重新生出了奔头和冲劲。”
苏元尚的话,让邢师古有些动容。
夏景昀主动给邢师古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起杯子,“邢大人,当今天下,国事倾颓,内忧外患,陛下荒政,奸相乱国,乱世之言遍布天下,黄紫公卿各怀心思,各寻出路,黎民百姓水深火热,艰难求生。在下起于寒微,不忍见生民罹难,刀兵肆虐,不自量力,愿做那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之人,不知邢先生,可愿助我?”
邢师古瞪大了眼睛,看着夏景昀,那眼神写满了惊讶。
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居然就敢去想这样的事?
“咳咳!”苏元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提醒。
邢师古如梦方醒,直接一口将杯中酒饮下,然后起身深深一揖,激动道:“在下,愿追随公子左右!”
夏景昀笑着将他扶起,“得邢大人之助,如虎添翼也!”
邢师古谦虚摇头,“我就一刑部小吏,哦不,京兆府都尉,没什么大用,公子此言太抬举我了。”
夏景昀轻轻摇头,“慢慢来,不着急,总有那一天的。”
然后在邢师古的疑惑中,他笑着起身,“你们两位同年慢慢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苏先生,一个时辰后我让吕一来接你。”
“邢大人,告辞。”
说完,他转身出去,在陈富贵的护送下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邢师古看着苏元尚,“你觉得他真的能行?”
苏元尚笑着点了点头,很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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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的一处院子,一个男人回到后院,脱下了厚重的披风,褪去靴子,悠闲地躺在了温暖如春的室内。
两个侍女走了进来,先帮着端来温水泡脚,接着又帮忙捶腿,喂茶,送水果。
过了一阵,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室内的春意。
汉子站在门口,“主公,您找我?”
男人挥了挥手,两个侍女又一次错失良机,暗骂了一声不识时务的汉子,不甘离开。
“夏景昀那边不能等了,你尽快把你手上关于石定忠的罪证抛出去,记得要做得隐蔽些,通过公孙敬的渠道献出去吧,他比较傻,不容易察觉到问题。如果他还要争权夺利,这是个筹码,如果他已经归顺,这也可以立功。”
听完了主公的吩咐,汉子难得有些犹豫。
“主公,就这么牺牲一个六部尚书的把柄,会不会代价太大了些?”
男人摇了摇头,“夏景昀如果再给他成长的机会,未来绝对是比苏家那个老狐狸还要难对付的人,别说是一个,两个我都舍得。都是棋子而已,不要对棋子心怀怜悯。”
汉子点头,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开。
安静的房间中,男人沉默了片刻,坐到棋盘前,从棋罐里捻起一枚真正的温玉雕成的棋子,慢慢摆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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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京城的天都是同一片天,但南城的天偏偏就是要黑得早一些。
少有灯火照明,天光一去便只如寂静荒城的景象,让夏景昀很难想象这是在天底下最繁华的中京。
拐上大街,眼前终于多了灯光。
夏景昀和陈富贵坐上了一直等在原地的马车,朝着东城缓缓行去。
靠着车厢,夏景昀忽然开口道:“陈大哥,家里来信了没?”
陈富贵笑了笑,“没呢,我刚托苏先生写了家信,给他们寄了回去,苏先生让公孙先生帮忙走驿路传递,可说是也得二十余日才能到。”
“想他们吗?”
“要说不想肯定是假的,但跟着公子,见识这么多事,肯定比在家里种地的好。”
“再过上一年半载,等我们站稳脚跟了,就把家眷都接过来吧,中京城毕竟要繁华得多,我真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旁,我也很难再找到像你这样信得过的人了。”
陈富贵毫不犹豫,“那就多谢公子了。”
夏景昀摆了摆手,“回头你多提醒一下我,让我记得天底下还有很多穷人,别在这天京城的权贵堆里待久了,就以为天下都是这样了。”
“好!”
这时候,陈富贵还并不是很理解夏景昀这句话的意思。
但半个时辰之后,当他站在夏景昀的身后,来到了如今将作监少监张大志的府上,听着二人的交谈,他都忍不住要掐一掐大腿,提醒自己,钱还是很值钱的,不要以为钱就不值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