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悄淡笑一下,将一份文件推到兰贝尔面前:“我一直都是。”
兰贝尔将信将疑地翻开文件,眉头倏然舒展。
“五十多年前,法国发明了第一部刺绣机,之后一直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我以为这才是你们的优势。”谢悄适时开口,“放着自己的强项,去攻弱项,就好比我放弃了做生意,跟着旁人去拿枪杆子。”
兰贝尔停下翻阅:“话虽如此,但刺绣的需求……”
“需求是可以改变的。”谢悄接着打断他,“你们不占,旁人就要抢先。”
兰贝尔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旁人抢先了,就占据了主动权,那时的情况又会变成织布机,由不得他们控制。
所以谢悄给的他这份文件,就是刺绣机的合同。
“你想要刺绣机的华夏代理权?”见谢悄不否认,兰贝尔冷笑着道,“你以为两边都下订单,就能两边都不得罪?”
想用一份订单消除总领事的不满,那真是痴人说梦。
他又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许封斋也给了我一份刺绣机的合同。”
“他?”谢悄平稳的神色终于露出不屑,“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人罢了。他是不是一再向你保证,法国人在刺绣机上的盈利,会远超我给英国人的利润?”
兰贝尔不由正了正身:“你是觉得他做不到?”
“我是嫌弃他眼界小。”谢悄冷笑着道,“你们只想着从华夏人手中赚取利益,难道不想从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日本人,甚至是全球赚取到利益?”
兰贝尔不由地来了兴趣:“你能做到?”
谢悄道:“能不能做到,得看你愿意不愿意让我做到。”
兰贝尔立刻给他沏了一杯茶:“谢,你就别卖关子了。”
谢悄扫了一眼茶杯,没有触碰,缓缓说出自己的来意:“我要和法国人合作,把生意做到全世界。”
兰贝尔的精神顿时一振。
……
谢悄从法国领事馆离开后没多久,码头的管控就解除了。
消息出来了不多时,谢悄的身影便出现在柳宅门口。
这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敲门,被柳筝迎进柳宅,带到了书房。
彼时,宋云矜正在研究草图,听到声响,抬头看去,便见谢悄挽着西服外套,立在门口。
临近七月,热意翻滚,他的身上却带着二十三四岁男子特有的清爽干净,剥去长衫的厚重压抑,白衣衬得他多了几分灵动与不羁。
宋云矜放下手中的图纸,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猜到他从法国领事馆出来后,便直接来找她,不禁奇道:“这么急着来寻我,是有何事?”
谢悄关上门,随手将外套丢在椅背上:“我和法国人谈了一笔生意。”
“谈生意是你的长项。”宋云矜对这一点并不意外,不过他会来找她,倒是说明了问题,“这个生意,也和我有关?”
谢悄略一颔首,将带来的合同放到宋云矜面前。
宋云矜抬手略翻了翻,原本略带轻松的神色微微一凝:“大批量购买法国的刺绣机,这就是你解决的办法?”
说着,她立刻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如果法国人这么好说话,那就不是法国人了,你做了更大的让步。”
“和他们合作,把华夏的刺绣卖到全世界。”
宋云矜低头看向合同,略一思索,便指着合同反问道:“用刺绣机?”
“对。”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宋云矜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她已经明白了谢悄的计划。
各国皇室对精美的刺绣服装有着极高的需求,自从陆画师的巡回展开启后,同步展览绣品也备受关注,经过陆画师的宣传,华夏的刺绣再度风靡欧洲,在平民中也掀起了刺绣热。
所以威尔逊夫人在收到宋云矜的第一批刺绣后,立刻提高了价格,又下了一批订单。
而谢悄的方法更加粗暴。
从法国人手中购入刺绣机,在华夏找工人生产绣品,下一步就能转手运出华夏,收割不同国度的财富。
法国人显然也是看到了华夏庞大的劳动力,又看到了谢悄在经商方面的能力,所以才决定和他合作。
哪怕许封斋之前给出合作条件再丰厚,法国人依旧舍不得拒绝谢悄提出的建议。
既然是合作方,自然要彼此照拂,运送机器需要用到余家的航运,这码头自然就不需要管制。
由另一方面而言,法国人等于放弃了织布机在华夏的市场,转变了占据的领域。
但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只是暂时的。
宋云矜道出心中的另一个困惑:“法国完全可以自己在华夏直接开厂,为何必须要同你合作?”
“与其辛辛苦苦自己去做,不如找个可靠的人,自己轻轻松松收钱。”
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日本人打算用这个方式垄断华夏的经济,但是这些年过去,进展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快。
说到底,还是要自己人才懂自己人。
“你就是他们选定的最可靠之人。”宋云矜的面上并未有半分舒展。
“你送的那几份合同,让法国人不再信任许封斋。权衡之后,我是他们最适合的选择。”宋云矜给的那几份合同,是许封斋和日本、英国、德国等国签订的合作合同。
合作其实没有任何问题,但厚此薄彼这种行为却令法国人极度不满。
“那么,七爷打算如何实施这份计划呢?”宋云矜问。
“先从江浙一带开始。”这里是他的地方,一切更好掌控。
“和英国人买机器,和法国人合作卖刺绣。”宋云矜缓声道,“谢七爷在生意场上果然了得。”
谢悄终于注意到了她异样:“阿姐,你觉得不妥?”
“你知道全国有多少绣娘吗?”宋云矜并不打算听到他的答复,“又或者,你知道沪上有多少个绣娘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绣娘吗?刺绣机的出现,只怕会断了他们的营生。”
宋云矜在法国留学时见过,刺绣机绣出来的花样,没有手工制作的精美,可是用在平民身上,这些足够了。
刺绣机进入刺绣行业,就等于在抢绣娘们的饭碗,堵死了他们补贴家用的渠道。
“机器代替人工,是未来的趋势。”谢悄以为她会理解自己的用意。
宋云矜当然明白,就像织布机器的出现,代替了手动织布机,汽车、火车的出现淘汰了马车,世界在发展,新的技术势必会替代旧技术。
“换做其他国家,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但现在的华夏,千疮百孔。”宋云矜道明自己的想法,“纺纱厂的出现,没有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大批平民反而失去了保障。如果现在再将刺绣机引入,只怕生意没有做成,国人的日子反而更难。”
“因噎废食,不就是另一种固步自封?”谢悄反问道,“世界在动,自己却停滞不前,最终会被踩在最底层,任人奴役,大清的教训还不够?”
“你能保证做了这件事,就一定会得到你预期的效果吗?”宋云矜很确信,“没有人可以做出这样的保证。”
“所有尝试都是为了寻找一条最适合的路,尝试有失败,牺牲也在所难免。”谢悄皱紧了眉,“顾忌过多,只会陷入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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