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友和出门,姜莱把视线从窗外收进来落到北小武脸上,眉毛微蹙,像是在询问又像是默契地等待对方召唤。
北小武轻抬手臂招了招手,让姜莱过来。
姜莱抱着双臂一步步退到办公桌旁。
这张桌子是实木的,上面压着块8毫米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厂里活动时的照片、几张泛黄的单据,左下角还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
纸条边缘不够规整,有点像是匆忙所致,也有可能是撕这纸条的人当时正咬牙下着决心。
“你看上面写的什么?”北小武指尖在玻璃板上点了一下。
一眼看去那字歪斜丑陋,笔画纠缠在一起,不仔细辨认的话还以为是什么备忘。仔细辨读之后姜莱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那字条上写的是:“一家人好好过”。
两个少年目光再次相撞,都是极其聪明的孩子,立即明了这纸条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潦草。
它不仅是一行字,还是一个中年男人对家人的承诺和对未来的期盼。
片刻之后,两人一起出门,北小武提着北天贵的个人物品,姜莱怀抱那一床羽绒被。路过宋友和的办公室,看到门大敞着,两人礼貌地站在门口和他告别。
踩着钢板楼梯下楼,距离楼梯四五米外是一个新建没多久的摩托改装工作室。
姜莱本来就喜欢摩托,遇到这种地方不自觉就多看两眼。没想到仿若命运的安排,他居然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爱车——小崎。
半年未见,小崎荧绿色的车身还是那么一入眼就撩得姜莱心潮澎湃。
按北天贵遇难的时间点推算,那会儿应该是给姜莱去送车的路上。所以,姜莱一直以为小崎早已和北天贵那辆墨绿色的皮卡一起殒命。
没想到还能再见,小崎崭新如初,这让姜莱惊喜又意外。
“那我的车。”姜莱一只胳膊箍着被子,空出另一只胳膊给北小武指了指。
北小武猫腰顺着姜莱指给他的方向看过去,工作室的角落里果真有辆车,孤零零地却熠熠生辉,能看得出曾经被人养护得很好。
“你们还没走啊。”姜莱正要说话,身后传来脚步,一回头,是宋友和。
宋友和站在逆光的楼梯口,看不清表情,声音倒是听得出关切,“小武,我刚忘了问,这就是你姜莱哥吧?”
北小武被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就行了,”宋友和踩着钢板楼梯,咚咚咚走到姜莱身边,冲着摩托车工作室扬了下脖子,“你天贵叔可宝贝你那辆车了,该修的都修好了,里外保养了一遍,还换了新的排气管。今天你们正好来了,等会儿让工人加上油你们开回去吧。”
姜莱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他已经为小崎默哀了好一段时间,重获至宝简直欣喜若狂。
“谢谢叔。”姜莱笑笑,把羽绒被往北小武怀里一塞就跑去看自己的爱车。
小崎甚至比姜莱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要漂亮,北天贵虽然看起来有点邋遢没审美的样子,对改装机车却眼光独到。
新换上的排气管泛着紫亮的金属光泽,新加的几处防摔板一看就是结实耐用的进口货。
北小武抱着东西对宋友和说:“谢谢叔叔,那我们刚好不用打车了。”
“去吧,不谢!”宋友和说着挥了挥手,笑盈盈地转身去了新人培训那边。
摩托改装工作室里,姜莱踩开支架,长腿一甩跨|上小崎,眼角眉梢不自觉弯起。
当初北天贵拖走这车的时候姜莱给了他备用钥匙,自己身上一直揣着原来的那把。
前两天暗自伤心的时候,差点顺手把这把钥匙也丢了,如今拍拍胸口幸好还在。
“走,哥哥带你去浪。”姜莱两手撑着车把,回头对北小武笑。
北小武很久没见姜莱这么开心,最近一段时间压在家里的阴霾仿佛硬生生把姜莱划拉到阴郁沉闷的那一波人里,他有点忘了姜莱本来是个魔王,是爱笑爱玩爱整人的。
川崎的这款车身量狭小,两个大男生挤在一起差不多就得前胸贴后背的坐姿,更不要说还要抱着床羽绒被。
北小武站着不动,微笑着,“瞎得瑟什么,不是还没加油吗?”
姜莱挑了挑眉,眼神得意地扫了眼驾驶盘,明显油是加满的宋友和并不清楚。
“那行吧。”北小武苦笑着斜坐在后座上,又窄又小的座位加上重心不稳,北小武只能尽量抓紧姜莱的衣服。
“抱着我,别把衣服扯坏了。”姜莱把北小武紧捏着衣服的手指掰开,怕他冷,捏着他的手伸|进自己衣服下摆,搂住自己的腰。
北小武无奈只好照做。
轰地一声,摩托改装工作室里蹿出一只野性十足的荧绿色金属豹。
车灯一闪,车子在减速带上猛然颠起,北小武搂着姜莱的手臂不自觉紧了又紧,大叫,“慢点儿!你要死啊!”
在车厂员工的注目礼下,姜莱含笑得意地飞驰而过,直到上了马路车速才一点点地降了下来。
北小武跟坐过山车一样,心跳加速,手指一用力就在姜莱纤薄而紧实的侧腰肌上捏了一把。
“操!”姜莱被捏得生痛,那感觉却又不光是痛。
夕阳映红了整个城市,郊区的小路上人车却少而有序。冷风吹着,心里却渐渐热乎了起来。
北小武坐在姜莱身后,紧紧地抱着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姜莱身上,姜莱不但没有觉得难受,还觉得温暖。
这个小孩,好像也一点点地回暖了呢。
姜莱仰脸看了看城市北郊的那一片山,其中有一座山上有个突起,那有一颗粗壮的松树还有北天贵的墓地。
姜莱想,北天贵半个月前答应了带北小武一起去骑车,大概是很想看到兄弟和乐的这一幕吧。
“哥……”北小武叫。
“嗯?”姜莱往后仰身,微微侧着耳朵。
“咱们去小河边吧?”
“什么?”风吹得姜莱听不清北小武的话。
“我说,咱们去小河边吧,就我上次带你去钓鱼的那个地方。我想去那。”北小武迎着风喊。
这一次姜莱听清了,掌心一握,轰大了油门。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城市的气息和错综复杂的地图已经刻在了姜莱的脑子里。小河就在路的前方,姜莱知道。
冬天天黑得很快,两人到河边的时候天已经暗沉沉的。
姜莱把车停在草丛里,两人坐在河水边。
河水兀自流淌,发出好听的声音,河比他们上次来的时候窄了许多安静了许多。
两人各自找了个大石头坐着,远处城市的光亮柔和地投射到他们身上,形成一对好看的墨色剪影。
世界难得的只属于他们两个,安静又美好。
“哥……”不知过了多久,北小武先开口叫了姜莱一声。
“嗯。”姜莱连忙应了。
“我不相信我爸爸是酒驾死的。”少年的声音空洞却固执。
这一次姜莱没办法很快回北小武,默默低下了头,他伸手揪起一枝枯草捏在手里一截又一截地揪着。
酒驾不仅违法还不道德。北小武不愿意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姜莱能够理解。
“我爸留下来一个笔记本,”北小武一直在纠结笔记本后面从10月25日起就一直出现在日历小方格里的勾,“他似乎在强迫自己做一件事。”
“什么?”姜莱丢了手里最后一截草,又伸手拔了一根。北小武要说的和自己猜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今天,在车厂你也看到了,他玻璃板下压的那张字条。”
姜莱突然想到北小武骗宋友和北天贵没有留下钥匙,而他亲眼见过北天贵遗物,分明有一串钥匙的。
“那个纸条上写着’一家人好好过’,这句话你熟悉吗?”
姜莱不用刻意回想,那天的画面很清晰。
那天两家人一起在北小武家吃饭时,姜莱从家里带来一瓶酒,打开了想孝敬北天贵,北天贵却突然宣布要戒酒。
“那天吃饭的时候,薛阿姨说以后一家人好好过,言外之意是要爸爸戒酒。我之前忘了那顿饭的时间,后来想想那天是期中考试公布成绩后,差不多就是10月25日。”
说着,北小武从裤兜里掏出已经被磨毛了边的笔记本,在黑暗中慢慢伸手递给了姜莱。
姜莱丢了手里的枯草,接过笔记本,掏出手机用屏幕的那点亮光来回翻看。
他什么都看不出。
黑暗中,北小武说:“后面,有个日历,从10月25日那天开始,他每天都会打一个勾。压在玻璃板底下的那个字条是从这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这一次,他一定是下定了决心要戒酒的。”
姜莱翻到笔记本最后那几页印刷规整的日历上。确实如北小武所说,从10月25日开始,北天贵在做这个需要划勾才能完成的艰难任务。
而,12月25日,圣诞节,姜莱生日这天的勾却永远没有画上。因为那一天没有过完,他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爸爸说过无数次要戒酒,也失败过无数次,但这一次,我信他是真的想戒。因为他想和薛阿姨,和你、和我、和奶奶,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的过。更何况,他曾经喜欢酒也喜欢车,却从不会酒驾,从未有过。”
郊野吹过一阵寒风,把少年微长的碎发吹得凌乱。姜莱拇指压在自己生日那一天,试图理智地分析北小武说的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