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你怎么来了?”
林朝阳看到老者有些惊喜,上前热情的握住了他的手。
成荫笑容满面的跟林朝阳寒暄了两句,才说明了来意,“我这回来,是受人之托。”
听着成荫的话,林朝阳拉着他,“咱们到外面说吧。”
“好。”
两人来到图书馆外的三角地,三月中旬春风仍带着几分寒意,但阳光和煦,使人心生温暖。
“说吧,找我什么事?”
“为了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我们燕影厂打算和日本合拍一部关于围棋的电影,本子已经有了,就是关于剧本里面围棋的内容,因为编剧的水平不高,所以想找人帮着把把关。
昨天老陈跟我说,燕影的学生们都在传你的棋艺高超,正巧你剧本也写得好,去给我们掌掌眼怎么样?”
成荫说完话,林朝阳脑海中立刻飘过一部电影的名字,他问道:“你是导演?”
“不是我,是我们厂的段集顺。刘小庆演的《婚礼》看过没?就是他导的。”
《婚礼》是去年上映的电影,口碑和反响都不错,不过要说这部电影最出名的还得是女主演刘小庆。
78年《小花》、79年《瞧这一家子》连续两部大热电影让她成为了如今国内最知名的电影女演员之一。
“另外日本方面的导演是佐藤纯弥,在日本国内非常有名。”
听着成荫的介绍,林朝阳心中已经确定这部电影应该就是自己看过的那部,他问:“中日合拍,谁做主?”
“双方投资份额对等,共同编剧、共同导演、共同演出,中方负责中国的戏份、日方负责日本的戏份。”
成荫说完,见林朝阳沉吟不语,问道:“朝阳,你是有什么顾虑?”
“合拍这种事费力不讨好,你们何必要搞呢?”
成荫笑了笑,“这种问题谁能想不到呢?可这是任务啊!”
成荫的语气了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又跟林朝阳解释了几句内情。
“电影肯定是要拍的,找到你这么一个又懂电影、又懂戏剧、又懂围棋的行家不容易,你可别想推脱。”
“我还没答应呢,怎么感觉已经上了贼船了?”
成荫拍着他的肩膀,“没办法,任务嘛!”
他又说道:“明天请个假吧,先去厂里开个会。”
“我去了,可不一定说好话。”
“只要你来帮忙就行。”
翌日一早,林朝阳出现在燕影厂,成荫昨天往返燕影与燕大之间,已经帮他请好了创作假。
他一来,先见了剧组主创导演段集顺、编剧洪州和葛康通,然后又见到了燕影厂厂长汪阳、文学策划部主任江怀延和责任编辑施雯心。
再加上昨天邀请林朝阳的成荫,如此阵容足以说明燕影厂对于这部电影的重视。
寒暄过后,汪阳还有事,先行离开。
段集顺先将电影剧本拿给了林朝阳,“朝阳同志,这是初稿剧本,你先过目一下。里面关于围棋的内容,还得请你帮忙丰富丰富。”
林朝阳的眼神停留在剧本封面上——《一场没有下完的棋》。
果然是这部电影。
林朝阳面上不动声色,接过剧本,“那我先看看。”
林朝阳算是燕影厂请来的剧本顾问,自然要先对剧本进行一番了解,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待在燕影厂招待所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翻剧本。
他越看剧本越觉得憋屈,到最后一掌将剧本拍到桌上。
次日,段集顺召集大家开一个剧本讨论会,他第一个问林朝阳。
“朝阳同志,剧本你看完觉得怎么样?围棋部分的处理有什么问题没有?”
林朝阳点了一根烟,也不说话,面色阴沉,众人被他弄的一头雾水。
“朝阳,你是觉得这剧本有什么问题?”
成荫与林朝阳相熟,见他的表情便知道林朝阳情绪不对。
“问题?不是问题,是屁股。”
林朝阳冷着声音说道。
众人一脸茫然,不明白林朝阳这话从何说起。
“屁股怎么了?”段集顺问道。
“屁股歪了!”
林朝阳这话说完,会议室内的气氛立刻压抑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编剧洪州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见林朝阳的话他立刻起身反问道。
“小洪!”一旁的江怀延制止了洪州,他看向林朝阳,缓声道:“朝阳,有什么问题你先跟大家沟通嘛,别一上来就带着情绪。”
林朝阳的眼神扫了一圈众人,然后看向成荫,“老成,昨天你请我来的时候,我可说了,我来不一定有好话。”
成荫闻言苦笑,这叫什么?丑话说在前面?可昨天你都没看到剧本呢!
成荫不说话,林朝阳又看向刚才站起来的编剧洪州,“你刚才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你,你写这个剧本是什么意思?”
《一场没有下完的棋》讲述的是在二十年代的北平,江南棋王况易山出席军阀寿宴与日本围棋高手松波相识。
在寿宴上,况易山与军阀对弈因为没有让棋而遭遇了牢狱之灾,他在被警察带走时,正与松波下棋,棋局因此中断,后来况易山被松波与日本大使救了出来。
松波发现况子阿明天资聪慧,有意收其为徒,况易山却不肯。数年之后,国内战乱动荡,民不聊生,况易山为了儿子的未来,决定送儿子阿明到日本学棋。
1937年日军侵华,已经取得日本围棋最高荣誉天圣位的阿明因拒绝加入日籍在决定逃回国时被日军杀害,而身在中国的况易山也因为拒绝与日本大佐对弈遭受巨大的不幸和屈辱。
故事的结局,新中国成立了,况易山和松波登上长城,回想起三十年前没下完的那盘棋,感叹世事沧桑和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
剧本的故事初看很细腻动人,以北洋军阀时代到新中国建立之后的漫长岁月为背景,通过中日两个围棋手和家庭的悲欢离合,谴责了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
可仔细看过之后,就会越想越不对劲。
不是说故事本身有什么问题,故事都是人写的,只要能力到位,怎么编都能编得圆。
问题是这个剧本的立场,在这个中日友好氛围的年代下也许有人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作为后来人的林朝阳却觉得问题很大。
“我问问你,你的剧本里写的这场戏。日本战败,那些在日本人被人送回国的船上,有人用麻布包裹着一具小孩尸体,投入海里水葬。一位母亲模样的女人,双手掩面呜咽。
主角况易山侧过脸,眺望暮色苍茫的大海。
你写这场戏是想表达什么?”
林朝阳瞪着眼睛,质问坐在他对面的洪州。
“中日两国的民众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日本民众同样遭受了战争的苦难。”洪州回答的铿锵有力。
“好。这场戏你写的地方是沪上的汇山码头,那我问问你,你见过抗日战争时期在沪上生活的日本人没有?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
“各行各业的都有,有商人、有官员,也有普通的开垦团和他们的家人。”
“好,那我再问你,你见过有日本乞丐吗?”
林朝阳的问题让洪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当时在国内的日本人的生活条件都比较好,应该没有乞丐。”
“你不是说日本人同样是战争的受害者,那你为什么在中国的街头就不能有日本乞丐?”林朝阳追问道。
“这……”
洪州一时语结,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编剧葛康通说道:“你刚才提到的那场戏是在战败后……”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林朝阳指着他,怒目而视。
“对!就是在战败后,你们所写的日本人的苦难,是什么样的苦难?
是战败者的咎由自取!是狼子野心的反噬自身!可你却告诉我,日本人同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
发动战争的一方输了,他的境遇凄惨了起来,这竟成了他的苦难?
哈哈!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林朝阳怒极而发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满是冷峻。
在场众人脸色难看,本来燕影厂请林朝阳来是为了打磨剧本,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
段集顺语气生硬的说道:“朝阳同志,小洪他们写这个剧本的目的是为了反思战争带给人民的伤痛。这里面不仅有对日本人民苦难的描写,也有对中国人民苦难的描写。”
“一个是无辜人流的血,一个是侵略者流的血。这两者相提并论,你们认为这没有问题?”
“人民始终是无辜的,是战争的受害者。”洪州强自辩解道。
“好一个人民是无辜的!人民是谁?谁是人民?
你以为只有那些战犯是这场战争的发起人?
他们能凭空变出军费,凭空造出机枪大炮,凭空种出粮食吗?
是日本人!是全体日本人!
小国寡民穷举全国数代人之力妄图鲸吞四海九州,你告诉我,他们的人民是无辜的?
谁是无辜的人民?你告诉我,谁是无辜的人民?
是中国人民无辜,还是日本人民无辜?”
林朝阳拍案而起,瞋目切齿,怒发冲冠,气势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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