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夜半无人,未央宫的灯还亮着。
皇后尚未就寝,穿着简单的素色里衣,懒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手边随意翻着敬事房呈上来的起居注。
“皇上这些日子册封了这么多嫔妃啊……”皇后一页页翻着,看着上头的名字和位份,心里暗暗惊诧,才短短两三月,新册封的妃子已经有将近二十位。
皇后看得头晕,索性将卷薄合上,问面前的蟠龙殿女官:“皇上近些日子心情不畅吗?”
她这些日子沉浸在失去儿媳和皇孙的伤痛中,又忙着出宫照料六皇子,宫里的事便不太上心,谁知这才发现短短数日后宫添了这么多人。
虽都是最低等的位份,但数量也着实引人注意了,且很多都是皇上随意宠幸过一次,便弃之不顾的。
作为后宫之主,她不能不管。
蟠龙殿的女官跪在地上,嗫嚅着不知该怎么答话,若说是因为皇上近日政务压力太大而导致,似乎也不是,其实皇上有这样的迹象已经很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的精力渐渐不如往常,做事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平日里也易倦易困——这倒也正常,毕竟皇上已经年近四十,有衰老的迹象是自然的。
可皇上偏偏不甘心服老,想尽办法希望重振旗鼓,召集了御医为他开强筋健骨、补益虚损的药方,在宠幸嫔妃上更是大肆作为,以证明自己能够重振雄风。
“皇后娘娘,皇上这样已经有些日子了……”蟠龙殿女官提醒道:“就连今晚,皇上都召了赵美人、郭宝林,还有柳才人几个一同侍寝……”
“什么?”
美眸骤然睁大,皇后腾的一下站起来,不敢置信:“皇上召了三四个嫔妃共同侍寝?”
要知道,皇上分别召嫔妃侍寝可以说是雨露均沾,可若是同时召几人一起侍寝,那传出去只会说皇上荒/淫无度,糜/乱后宫,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皇帝。
“皇上真是越来越糊涂了。”皇后眉头紧皱,这要真是闹出什么事,敬事房记档上不知道怎么写,史书上也不知道怎么写,皇上的名声可就毁了。
“晚漪,替本宫更衣
,本宫要去蟠龙殿。”皇后叫了自己的宫女。
晚漪看一眼皇后,心里有些忐忑:“皇后娘娘,皇上此时必定正在兴头上,您若去劝阻,必然要大发雷霆的……”
自从年前皇上开始猜忌沐家、忌惮六皇子以来,就对未央宫的态度大不如从前,不仅几个月来不了一次,有时候对皇后的示好更是不予理会。
若皇后娘娘这次再去扰了皇上的兴,帝后之间必然会闹得难堪。
皇后叹了口气,这样的结果她何尝不知,只是皇上如今如此作为,旁人可以不予置喙,她这个中宫之后,不能不忠言提醒。
“更衣吧。”
*
月半星阑时,蟠龙殿里欢声笑语不绝,脂粉香气笼罩着阵阵淫/浪/叫声,窗影上投映出几人调戏交错的身影,叫人听得面红耳燥。
喜公公守在门口,远远的看到一行人走来,连忙上前:“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只瞥了眼窗纱,便蹙紧了眉,皇上这动静比她想象中还要过分,她开口:“本宫要见皇上。”
喜公公面上露出了难色:“皇上说了,任何人不许打扰。”
皇后不为所动,继续坚持:“本宫要见皇上。”
她面色坚定,神情严肃,声音冲殿内抬高了些,似乎就想让屋里人听见。
喜公公端详了眼这个统领后宫二十年的中宫之主,终究是退后两步,回到蟠龙殿门口,轻敲了两下门:“……皇上?”
屋内声音骤然停止,片刻后,暴怒的声音传来:“滚!”
喜公公吓了一跳,连忙退下去,回到皇后面前,为难道:“皇后娘娘……”
皇上那一声怒吼她自然也听到了,可皇后依然面不改色,没有半分动摇,她掸了掸衣袍,径直跪了下去。
“皇上若不见妾身,妾身便一直在这跪着了。”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直直传入殿内,皇后身后的宫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下,蟠龙殿门前跪倒了一片。
喜公公尴尬地看着皇后,又回头瞥一眼殿门。
屋内声音又歇了须臾,像是停滞了一番,没过多久,皇帝更加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
“沐氏
,你若是想废后,便一直跪着吧!”
利如刀刃的话语剜在心口,皇后似乎不敢相信地望着殿门,身子晃动了下,唇下微微发抖。
她竟是没想到,二十多年的结发之情,皇上连最后一点夫妻情面都不给她留了……
难道在他眼里,几个低位妃嫔的一/夜/欢/好竟比她这个中宫皇后还要重要……
如在腊月寒冬遭遇寒冰突袭,身上那点子衣袍根本裹不住的温暖,皇后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心也冷得彻底。
晚漪在身后担心地扯了下皇后的衣角,唤了声:“娘娘……”
虽是夏日,可若是这么跪一晚上下去,皇后的身子必然遭受重创。
皇后被这声呼唤拉回理智,她稳了稳心神,收起难看到极致的脸色,惨笑一声,终究慢慢起了身。
长街漫长压抑,宫灯昏暗茫茫。
回去的路上,皇后的身影比来时还要落寞。
脑海里闪现过从前的一幕幕,皇后不禁扯唇自嘲,皇上如今对她连半点情分都顾不上了。
如今六皇子残疾,再无继位可能,沐家又饱受打击,她这岌岌可危的中宫皇后亦不知还能做到何时……
“晚漪,”黑夜中,皇后的声音飘忽轻淡,“明日替本宫召凝儿进宫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如今也只能借助那侄女稳固自己的后位了。
*
沐禾凝一大早收到宫里来的传召,连回笼觉都来不及睡,便换了衣裳进宫。
沐禾凝觉得奇怪,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回来未央宫,都觉得那宫殿一次比一次看着寂寥,明明是后宫之主的凤殿,如今看着清冷得像冷宫。
就连见到皇后,她都大吃一惊,从未见过皇后这般苍白憔悴的模样,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凤塌上,神色空洞而凄清。
“凝儿来了。”宫人塞了弹墨引枕垫在身下,皇后强打着精神坐起身子,问候她:“凝儿最近过得好吗?”
“我挺好的,姑母。”沐禾凝握着皇后的手,一脸担忧道:“只是姑母看起来不太好,是病了吗?因为操心表哥的事?”
皇后的神色顿了一下,答道:“是也不是。”
她回过神见沐禾凝不解,安慰地笑了笑解释道:“皇上最近忙于朝政,我也是操心他。”
沐禾凝“哦”了一声不说话了,皇上的前朝之事她也不懂。
皇后又问她:“你呢?和渊政王怎么样?他最近在忙什么?”
沐禾凝愣了一下,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沈叙怀,下意识道:“没忙什么呀,一直在府上看书练武。”
“是吗?”皇后的笑容忽然变得迷离起来,语气加重道:“我怎么听说他最近有勾结朝臣,意图结党营私之嫌呢?”
沐禾凝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可能?”
皇后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淡淡道:“皇上最近就是忙着处理他的事,听闻他私下结交重臣的事已经传到宫里来了。”
沐禾凝不信,正想矢口否认,可脑中蓦然想起那日在金玉楼门前看到他和人茶馆私会。
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夫君瞒着她私底下竟有这些举动。
她更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对她如玉般温柔的男人,心里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现在又不带兵打仗了,在京城里只是个无实权的异姓王而已,他没理由这么做的啊……”沐禾凝低头,想替沈叙怀辩解。
皇后靠在塌上淡淡一笑,语重心长道:“凝儿,你真这么天真,以为他什么权力都没有吗?”
沐禾凝骤然抬眸,望着皇后。
皇后缓缓告诉她道:“先帝驾崩前曾留下一块虎符,这块虎符有调兵遣将、发文诏令等作用,相当于传国玉玺。只是……先帝并没有将虎符全部留给皇上,而是一分为二,一半给了皇上,一半给了渊政王。”
“也就是说,在朝廷决定任何大事之前,都需要皇上与渊政王协商共识,共同施策,将虎符合二为一,做出的政令才有效。”
这么做,相当于给皇帝的权威削了一半,亦是给渊政王的权力增加了一倍。
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帝这么些年对渊政王耿耿于怀的原因。
只要另一半的虎符还在渊政王身上一天,皇帝这龙椅就不算真的稳固。
沐禾
凝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她从未想过,沈叙怀身上竟有如此重要的东西。
“看,你一点都不了解渊政王吧。”皇后看着沐禾凝的表情一针见血。
沐禾凝不语,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她那日夜相伴的夫君,突然变得像初春三月的迷团大雾,让她觉得捉摸不定。
皇后又淡淡一笑:“渊政王身上揣着这么个东西,心里头有想法也正常,毕竟当年差点夺得储君之位,又有一身的理想抱负,不甘心屈居人下也是自然的。”
“只是……”皇后说着突然看向沐禾凝,凝重道:“现在的江山终究还是姓梁,他这么做是意图谋反,是谋朝篡位,是会被天下人所不齿的,你明白吗?”
沐禾凝被刺激到了,她生气地别过脸去,闷闷道:“姑母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不想知道真相,她也不想掺和这些复杂的朝堂政事。
她只想做她不问世事的小王妃……
皇后见沐禾凝犹疑退缩,不禁发了狠,着急道:“凝儿,你不仅是渊政王妃,你还是沐家的女儿,你知道吗?”
“你身上有靖国子民的责任,亦有后族女儿的责任,你明知道你的夫君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难道你要包藏祸心,置之不理吗?”皇后一字一顿质问道。
沐禾凝被皇后的质问逼急了,她突然激动起来,反问道:“那姑母想让我如何,杀了沈叙怀吗?”
一开始逼她嫁入沈家的是他们,现在告诉她真相的也是他们,到底要让她怎么做?
“很简单,把虎符交出来。”皇后的声音变得平静异常,定定地看着沐禾凝,“只要把虎符交出来,你想和他过怎样的生活,你们双宿双飞,不问世事,都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们了。只要你帮他把虎符交出来。”
她知道这小丫头是喜欢上沈叙怀了,若要让她背叛沈叙怀她自然不肯,那么只需要告诉她交出虎符,她就能与沈叙怀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沐禾凝突然愣住了,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面色的变化。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虎符藏在哪里……”
沐禾凝说着,声音忽然低下去,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在山月居沈叙怀教她练字,当时从架几案上找字帖的时候,从上头掉下来个红葵木的小盒子,绣着金龙纹与青色虎。
那个就是虎符吗……
沐禾凝的眼神突然变得飘忽起来。
“你知道在哪儿的,对吧?”皇后看着沐禾凝的表情,肯定地猜测道。
从当初她劝沐禾凝多接近沈叙怀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跟她提起虎符,她必然知晓。
皇后笑得运筹帷幄,低沉的声音诱惑着她:“只要你帮他交出来,什么事都没了。”
只要她交出虎符,自己帮皇上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恨,那她这后位也能坐得稳固些了。
*
沐禾凝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沈府。
心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后跟她说的话句句回响在耳侧,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脑海中亦浮现出往日沈叙怀在她面前的种种,她依然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在她面前坦诚真挚的人,会藏着那样大一个秘密。
回到山月居,沈叙怀并不在,沐禾凝屏退了众人,孤零零站在寝屋里。
面前是那张架几案,上头放满了文玩书籍,沐禾凝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上前,在里面摸索起来。
书格第二层的里侧,她记得上次就是这个位置,沐禾凝伸手进去越过书籍,就碰掉一个东西。
精巧的小盒子“啪嗒”一声砸落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门槛前。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穿着藏青色绣竹交领深衣的沈叙怀走进来。
“禾凝,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