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肴那双眼睛,一如当年。
哪怕当年她是手拿银鞭、脾气暴躁难伺候的叶家小公主,她依然会在某些时刻,流露这副不自知的慈悲。
谢名收回在祝肴身上的目光,平静道:“沈太太,你要听个故事吗?”
祝肴点了点头。
谢名讲了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这个小男孩,先天左腿发育不全。
刚出生时,也许父母就知道这个孩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将他丢在孤儿院里。
小男孩在孤儿院里,一天天长大,却因为从能走路起就用拐杖,成为所有人欺负的对象。
小男孩很坚强,从没哭过。
因为他有自己的好朋友,那是一只小兔子,会陪着他睡觉,陪着他吃饭,陪着他发呆。
可有一天,孤儿院的大孩子们,将他的小兔子剥皮抽骨,放在了烤架上。
小男孩赶到时,大孩子们大笑着逼着他吃小兔子的骨头,还折断了他的拐杖。
大孩子们笑着扬长而去。
小男孩那天第一次哭。
那里他五岁,五年积累咽下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凌乱的头发、被打肿的眼、扯坏的旧衣服、手臂上的血,只有一半的左腿,还有此时流不完的眼泪。
当时的小男孩,一定像个流浪的小疯子。
可是那个大姐姐,却还是站到了他的身前。
“你怎么了?”大姐姐问。
小男孩抬起哭红的眼睛,看见了那个大姐姐。
大姐姐八九岁,穿着一身干净到发光的白色短裙套装,她的手臂上缠绕着一根银色小皮鞭,踩着一双白色小皮鞋。
她的神色明明很骄矜冷傲,但眼底有小男孩认出的慈悲。
小男孩从小无依无靠,突然有人问他怎么了,哭得更凶,单脚站了起来,扑进大姐姐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他将委屈和难受全部哭着说出来。
以前只有小兔子听,现在小兔子没有了,他只有说给眼前的大姐姐听。
当他哭完,才发现大姐姐身后,还站了两个大哥哥。
两个大哥哥目光不悦地瞧着他。
小男孩怕得浑身抖,转身想跑。
但大姐姐拉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
“跑什么,小可怜,以后我罩你了!”
后来,他不再被人欺负,反而成了整个孤儿院都害怕的人,他每年换义肢,穿着长裤长靴,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丢掉了原以为会一辈子依赖的拐杖。
大姐姐笑着敲他的义肢,爽朗地说:“小可怜,以后你将强到可怕。命运拿走你的一条腿,是因为惧怕完整的你。”
他从此也明白。
他的第二条命是大姐姐给的。
孤儿院里,院长给他取的名字,早被人遗忘,所有人都叫他“蠢蛋”。
他让大姐姐给他取个名字。
大姐姐想了想,一双好看的眼睛弯着,说:“那你就跟我姓吧,你就叫叶行知。知中有行,行中有知,以后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你想成为的人。”
叶行知。
真好听的一个名字。
小男孩问:“大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这么久的相处,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大姐姐笑着说:“我叫叶行泱,”
叶行泱。
叶行泱。
小男孩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大姐姐给他买的古诗集中,他读过这首诗:行行且旬日,仅此舟泱漭。
那本诗集中说,这是表达诗人在艰难行旅中,也保持着乐观开朗的豁达心境。
“泱泱姐,谢谢你给我的名字……”
叶行知仰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个大姐姐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小男孩,才会取一个像是她弟弟一样的名字。”祝肴感叹,眼眸中有丝唏嘘。
谢名看了眼祝肴,平静道:“沈太太,无论那个女孩儿怎么想,那个小男孩儿,早将她当成亲姐姐,甚至……比亲姐姐的分量更重,早已是他的信仰。”
谢名眼中,有瞬间的恍然。
祝肴突然懂了,“谢名!那个小男孩就是你?”
谢名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祝肴。
而此时,病房门打开,沈时搴从里边走了出来,薄唇微扬。散漫宠溺地对祝肴道:“我们走吧。”
祝肴将手中筷子放下,讷讷地起了身,跟着沈时搴离开。
当走到走廊转角,祝肴心绪突然不平静,下意识回头看了谢名一眼。
谢名也在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触。
“电梯来了。”沈时搴长臂一伸,轻轻扶住祝肴的腰,温声提醒。
祝肴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进了电梯,她拿出手机,搜索“叶行泱”。
但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信息。
如果一个小女孩能拿出装义肢的那些不菲费用,说明家境是相当优渥的,怎么会网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呢?
谢名又为什么,会将他的事告诉她?
哦,对了。
是她先问泱泱……
谢名是在告诉她,霍宵和他口中的泱泱,不是她以为的宁泱泱,而是另有他人。
是那个叶行泱。
叶行泱、叶行泱……
祝肴头突然又开始炸裂的疼,好像有无数人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喊着叶行泱这个名字,让她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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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心瑜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坐到谢名旁边:“老四睡了,你去休息一会儿?”
谢名摇了摇头,“我不累。”
“刚才你和泱泱待那么久,聊了些什么?”霍心瑜问。
谢名没有回答。
祝肴知道了这个名字,也不会查出任何踪迹。
当年叶家十九口灭门那晚,霍家早已以准亲家的身份料理他们的后事,替他们发告声明。
外界只知道是叶家突发大火,丧生二十人。
叶家地位特殊,这事引起华国高层震动,但当调查组来人时,只见到一地废墟,所有线索断得干干净净,查不出任何线索。
而为了不让这事在科研界产生任何影响,不让国外会因此事有任何试探钻空子的举动,高层迅速将这事压下,叶家的一切信息成为绝密。
谢名知道自己不该说出口。
可他的姐姐已嫁人,即将远去。
他只想告诉她这个故事,让她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份纯粹而深刻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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