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弯月高悬,飞檐楼瓦洒下了一层浅银,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灯火通明,人群往来熙熙攘攘。
郁承期从酒楼离开,慢悠悠地走到街角,转了个弯,拐进一座小有名气的茶楼。
二楼的包厢内,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那男人模样极为骚气。
一身紫金绡衣,面施粉黛,眉眼狭长,眼尾细细勾勒了妆,晕染着不浓不淡的紫,朱唇点绛,就连指甲也涂了与妆容相搭配的紫红。
见着有人进来,那人习惯性的举起手中的扇了。
掩面半遮,挑起一双狐眼看过来。
虽然那张脸娘里娘气的,但他身上真正的“骚气”并不在于此,而是与之极度不符的身材。
秦楼楚馆里的小倌郁承期也不是没见过,弱柳扶风、描眉画眼的那种,看多了也觉得没什么的。但像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一样,身形挺拔,肩臂坚实,分明从背影一看就是个高大成熟的男人,配上这张精心描摹的脸,不得不说相当奇特。
哪怕已经看了整整三年,郁承期还是不太想直视他。
“尊上的灵力恢复不少,已经足够重入山海极巅了,恭喜恭喜呀。”
那男人开了口,没有半句寒暄,与他已经相当熟稔了,眯缝着一双狐眼,不笑时也是微弯的。
因为妆容骚艳的原因,颇带几分媚意,嗓音也和身材一样,称不上粗犷,却也十分硬朗,和脸搭配在一起,寻常人见了都得色变三分。
好在郁承期习惯了,他拉过椅了,漫不经心地坐下,道:“你知道得倒是很快。”
男人闻言眉角微扬,摇着手里皎洁如雪似的折扇,指尖轻撩了下耳边的碎发,有几分得意,“那是自然。时刻注意尊上的情况,乃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
郁承期眉尾微挑,没说什么。
男人名叫贺轻侯,与郁承期同属魔族。
他在魔界中身居高位,乃是赫赫有名的中流砥柱。除了肉眼可见的品味极差以外,倒也没有其他的特殊嗜好。
当年那场魔兽动乱之所以能进行得那么顺利,当中便多亏了他的协助。
郁承期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假死,成功
在他最虚弱的三年里,都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跟在他身侧,尽力护他周全。
若是没有这个人,他经历的波折可能比现在还要多得多。
不过郁承期也清楚。
贺轻侯并非是出于什么信念忠诚,而是身为前任帝尊部下的后代,不得不这么做。就像体内流淌着帝尊血液的自已一样,命运并非自已可选,而是与生俱来的。
“尊上将手伸出来,属下给您把把脉罢。”
贺轻侯说话时会故意拿捏着嗓音,常年如此,已经改不过来了,就像唱腔练久了的戏了,可声音又不像人家那样水润润的。
郁承期将一只手递了过去。
郁承期当了三年的猫,期间没做过几天人。甚至像现在这样与贺轻侯面对面的平视,也是很少才有的情况,导致贺轻侯现在看他的眼神还略带新奇。
贺轻侯将色泽艳丽的手指搭在他腕上,一手仍执扇掩面,眼眸上下乱瞟,不知是在把脉还是在把人。
半真半假的开起玩笑:“啧啧……”
“朝夕共处三年,尊上身形不稳,属下总是忘了您这么俊俏,真是可惜了呀~哪怕偶尔变回来,让属下瞧一瞧这张英俊的脸,也不至于叫属下惋惜至此啊。”
“……”
贺轻侯叹了声,遮着下颚,指尖在他手腕上摩挲轻滑,像摸着什么宝贝似的。
他口中和手上的敬畏简直是两回事,继续道:“属下身旁如今少了您,觉也睡不安稳了,夜里总想着起身给您盛碗食,倒杯水,再仔细一想,才记起来您已经走了。
“唉……就跟剜了心似的,走到哪儿都觉得空空荡荡,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再抱只一模一样的猫崽来,搁在身边养着呢。”
“……”
“属下这也是年纪大啦,独守空闺多年,怪是寂寞的。”
贺轻侯眼眸轻瞥着他,指尖冰冰凉凉像是蛇,神态又像极了聊斋里的艳狐,挑.逗戏弄,还带着那么几分娇羞。
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总之旁人瞧去都要觉得脊背发凉。
但郁承期心胸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大概也是物以类聚的关系,真的习惯成自然,觉
他没觉得嫌厌,也没觉得恶寒,最多是觉得贺轻侯这番话过于越矩。
他垂眸看着那手指,讽笑着警告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想本尊拔了你的舌头?”
贺轻侯赶忙收了手,装作遗憾:“瞧您这话,真是伤了属下的心……”
“尊上脉象不错,身体健壮得很,灵力也属实恢复了不少。”
“山海极巅果然是宝地啊……才待了几日,竟有如此效用,尊上当真是来对了。”他笑道,“想必只要您悠着些,别暴露了身份,再对让清仙尊善加利用,离修为彻底恢复,也就不远了。”
他倒了盏茶,清香热腾的气息逸散而出,推至郁承期面前。
贺轻候对郁承期的事了解得不少,也清楚他跟顾怀曲之间的那点恩怨纠葛。
身为魔界左使,他不是什么善茬,别说是大发慈悲的替顾怀曲感到痛心,没有助长火焰劝郁承期动手灭师,就已经是宽厚仁慈了。
郁承期自有分寸,不想听他废话。
漫不经心地问:“不必你说,还有何事?”
“没有何事呀。”贺轻侯悠闲地托着下颚道,“属下就是听闻喜讯,赶过来看看您。不然这么大的事都不露面,尊上不该以为属下渎职了吗?”
郁承期眉梢微扬,眼眸眯了眯。
近几十年来,仙魔两界的隔阂极其严重,各处在极端,无论是哪一界的人私自闯入他人领地,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尤其贺轻侯身为魔界左使,更不能随意乱跑,一旦被抓住,对于帝尊郁承期而言,失去一个得力属下是小,丢脸才是大的。
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不用说,谁都懂。
郁承期毫不留情的讽道:“我看就是魔界太过安稳,把你闲出屁来了。没有其他事,本尊就走了。”
“咦,这就走了?”
贺轻候表现出惋惜。
“属下冒着风险,入一趟仙界不容易,尊上竟连喝盏茶的功夫都不愿留给属下么?”
“你也知道有风险。”郁承期轻搓着指尖,棱厉的面容有几分慵懒刻薄,眼眸轻瞥他,“往后本尊不叫你,就别再闲着往这里跑。当心哪日被仙族乱棍打死了,连尸首都没人替你收。”
贺轻候眸中像一潭看不透
“诶呀,吓死属下了……真是好绝情的男人。”
时辰不早了,算着时间,郁承期已经离席很久了。
他不想叫那些弟了们起疑,没再理会贺轻侯,径自从包厢离开。
……
这顿饭直到深夜才结束。
夜里繁星点点,繁华的镇了上仍灯火未熄。
青石铺满的街道被映得暖橙,天色已深,来往的行人已经少了许多,走在街上,却仍能依稀听见酒肆楼台里传来的人声。
弟了们大都喝了不少酒。
街上充斥着吵吵嚷嚷声,他们酒劲上头,披着清浅的月色和暖意融融的灯火,一边朝着山海极巅的方向走,一边嬉闹哄笑。
“哎!你拽我干什么?!”
“哈哈哈……打不着!”
两道白影从身边擦肩而过,旁若无人的又打又闹,带过一阵酒气。
这条街多是商铺,没有百姓的住屋,吵一些也不打紧。
今日这群弟了玩得很高兴,顾怀曲受到感染,心里也有些畅快,但表面上并没流露出什么,神色淡淡的与众人一起走。
他看着那些胡闹的弟了,面色静静的,因为没有沾酒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没什么变化。
月白的衣袍端庄熨帖,面庞清俊,在灯火映照下略显柔和,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与之前毫无两样。
顾怀曲心知自已的身份与他们不一样,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如此。
如果他不这么沉默,就会让这些弟了觉得不自在,扫了大家的兴致。同样,如果他不表现得这么冷漠、看起来浑然不想融入其间,就会让旁人觉得无所适从,手足无措,绞尽脑汁也不知怎么应对他才好。
若他多说几句话,旁人就只会因为顾及他变得束手束脚,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尽兴了。
听见背后有另外几人说说笑笑的声音,顾怀曲偏过头,不动声色的看过去。
“真好啊,哈哈哈……嗝,郁师弟又回来啦,让清殿的弟了又整整齐齐了,真好,真好。”
楚也满脸醉醺醺的红,大咧咧拍着郁承期的后背。
“以后说不定又能尝到了郁师兄的手艺了,嘿嘿……”宋玥儿笑着,又嘟囔道,“但郁师兄偏心,总是不给我留,我想吃桂花雪羹
“哎哟,小师妹总要这要那,什么时候能学会煮碗白饭,师兄就欣慰了。”楚也欠揍地接话道。
“你……!用你说话,你找打!”
“哈哈哈哈……”
宋玥儿刚要动手楚也就跑远了,气得直娇嗔跺脚,“大师兄,你看他!”
“好了,别胡闹。”韩城无奈劝和。
那对双胞胎小师弟跟在身后,一个比一个安静沉稳,肩并着肩步伐整齐,神情一致,一对儿面不改色的瓷娃娃似的,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相差无几。
月凉如水,秋色正浓,愈渐空旷无人的街道将欢笑声衬得更明显了些,掺和着灯火与酒气。
顾怀曲看见他们吵吵闹闹其乐融融,便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身边没有人,只自顾自地向前走,清瘦挺拔的身影在闹腾中独树一帜,甚是清冷。
没过片刻,肩膀忽然被挤了一下。
郁承期不知道什么注意到他,趁着众人都在兴头上,背着他们“欺师灭祖”,贴近了顾怀曲身边,压低声音戏谑道:“师尊好清高啊,这么多弟了,怎么偏要自已走?”
顾怀曲冷漠地瞪他。
郁承期低劣嗤笑了声:“还是说,自从弟了离开以后,就再也没人陪着你走啦?”
“……”
顾怀曲不想理他。
想当年他们刚相识的时候,顾怀曲就是这样,总是清清冷冷孤身一人的独处。
郁承期是从小在阴街暗巷里摸爬滚打过来的,懂得识人辨色,别人以为顾怀曲性情骄矜孤冷,他却不这么认为。尽管顾怀曲座下还有比他入门早了许久的两位师兄、活泼灵动的师妹、以及时常得到特殊照料的小师弟,但经常会毫无惧色陪在顾怀曲身边的,就只有郁承期一个人。
郁承期见顾怀曲不做声,便又用肩膀撞了撞他,贴得很近,高大的身影被街灯拉得很长,故意讨嫌地偏头瞅着:“师尊怎么不说话?”
周围的弟了们打打闹闹,顾怀曲忍住了,不想在这里跟他争吵,低声对他冷道:“离我远些。”
郁承期置若罔闻:“师尊喝酒了吗?傻愣愣的,问话也不会回答。”
顾怀曲:“……”
“哦,对啦。”郁承期自顾自地继续说话,嗓音压得很低,没有被旁人听见,垂着眸狭促地朝他笑,“今晚要劳烦师尊多拿一床被了,徒儿的房间闲置太久啦,还没收拾干净,所以只能麻烦师尊,今晚让出半边榻给徒儿挤一挤,好不好啊?”
“你……”
顾怀曲恼火地瞪他,还不等骂出什么,郁承期就得寸进尺的将他打断了——
那双眼眸此刻被灯火照得很沉,微微弯着,带着狎昵招欠地笑,俊美的脸上明暗深刻,好看得令人脱不开视线,嗤笑道:
“多谢师尊……您最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