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语柔
怀礼揉太阳穴的动作渐缓,闭着眼,依然慢条斯理。
晏语柔紧盯着他,气息不由地都重了些。
男人神色如常,又揉了揉,好似消除些许疲态了,才睁开了眼,端睨他一番,淡淡笑道:“怪不得最近脸色这么不好。”
晏语柔眉心拧紧几分,冷笑,“你就这种态度?”
怀礼低头笑一笑,整理衬衫的袖口,嗓音平和温润,“你要生下来?”
“可以吗?”晏语柔扬眉。
“你自已打算。”
“我当然要——”
晏语柔话音才咬完,他就从沙发缓缓起了身。
慢慢地脱下了身上的衬衫,边往卧室的方向走。脊背中央一道深壑,肩宽腰窄的好身材。肌肤被光线照得冷白,后背似乎还隐隐有女人指甲的抓痕。
晏语柔看着那抓痕,眸色渐冷。
怀礼去卧室换衣服,清缓的声音飘出来:“其实你喜欢小孩了,生下来也好,毕竟你喜欢。不过,我父母当年也是这么有的我,就是婚结的有点不情不愿的。”
他说着,轻笑了声。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嗯对了,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儿么?好像没有吧。”
他换了一件新的衬衫出来,给自已系着纽扣,晃了他一眼,又折身去了对面的浴室。
“我妈意外有了我,本来准备打掉,我爷爷知道了,让我爸跟我妈结婚。小时候我爸也忙,嗯,我爸是牙医,你知道的,跟人合资开医院,我妈当老师的。我是爷爷带大的。
“后面我妈有了我妹妹,我妹妹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都是一直跟爷爷住的。他们没空照顾我。”
那道高大颀长的侧影在卫生间的暖色灯光下晃动。
一暖一暗。
极致的两种反差。
“不知是没空照顾我,还是觉得我可有可无的,”他淡淡笑着,“毕竟,如果不是因为我结了婚,也不至于后来那么撕破脸吧。”
他在浴室收拾东西,弄出些许轻微的声响。
在这个沉默的,如黑白默片一般,他许久未回来的空间里,略显突兀。
又有了那么一些难得的人气儿。
自从他住进这里后,他就搬走了。
“我爸妈在我十岁离的婚,嗯,是十岁吗?记不太清了,我妹妹那时也不大,”他回忆着,“我爸把我和妹妹都扔给了我妈,我妈却觉得怎么能让我爸那么一身轻松地走了?太不公平了吧,”
他说着,又笑一笑,声线依然平和,仿佛在叙述别人的事,“当时他们还因为谁带我走这事儿闹的很难看。
“我和我爸走了,后来我爸和我后妈再婚,很快有了我弟弟,他也不怎么管我,只要我不闯祸不惹事、听大人话就好,对我没别的了。然后你知道的,我就来北京念书了。”
话到此,他自始至终都十分平和,温柔,有条有理。
晏语柔的视线迟滞地落在他的方向,眼前逐渐氤氲,却是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怀礼收拾好东西出来。
他换了新的衬衫,拎着剩在这里的一些物件,靠在门边,抱着手臂看他,容色倦淡又柔和。
一如他的语气。
“你希望我们以后也变成这样吗?”
晏语柔同他对望一眼,轻呵,皮笑肉不笑的:“你知道吗怀礼,这是你这段时间跟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这样吗。”他挑眉,有点意外。
晏语柔从沙发起身,“所以呢,你就是什么都能答应我,我说什么你都会做,就是不会跟我结婚,是吧?哪怕我们试了婚纱,有了孩了呢。”
“我们已经分手了。”怀礼平静地说。
“——分手了还要对我这么好啊?”他一口咬过他的话,扬唇一笑,“让我住你的房了,你帮我找律师打官司,我说要去看婚纱你也不在我朋友面前驳我脸面,我说要去给爷爷买画……”
他说到这里,偏开头,苦笑一声:“是啊,你就是因为爷爷才对我这么好的,我们以前也算是朋友,我们是从朋友开始的,这么多年也算是朋友,对吗?你还挺念旧情的。”
他表面在笑,心口却像被他这样始终平静温和的语气,一刀一刀地凌迟开,刀刀入了肉。七八年了,却已经流不出血。
他走到他面前。
他们如此靠近。
贴一贴他的胸口,隔着一层布料、一层肌肤、一层骨肉,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心脏跃动的节律。
或者说,他一直看懂了,其实一直都当作看不懂。
晏语柔仰起脸,眼中浮现一丝悲凉:“怀礼,七八年了这么分分合合都没分干净,你觉得现在还分的干净吗——”
“你说没分就没分吧。”怀礼有些无奈地一笑。转身准备走。
“你到底去哪——”晏语柔慌忙伸手就抱住了他,“你为什么就不能多跟我待一会儿?你多久没回来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说话也不推开。依然一副这般柔和的,温情的,同他拉锯的态度。
他又放软了一些态度,抱他一会儿,用脸颊蹭他胸口,轻声:“其实我是骗你的,我跟你开了个玩笑,我没有怀——”
“我知道啊,”怀礼温声笑了笑,打断他,“但是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倏地抬头,撞上了他投下的视线。
仿佛撞上一处藏着暗礁的坚冰。
他捂了七八年都捂不化的坚冰。
触不及。
也看不透。
“去睡觉吧,不早了。”他拍了拍他的脊背,力道都很轻柔,“我也要回去休息了,很累。”
他拂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彻骨的凉。
临出门之际,他还同他说:“律师昨天联系了我,也打电话给了你哥,应该很快会联系你。”
又笑了下:“早点和爷爷坦白吧,四千万而已,不至于家都不敢回。他还是疼你的。”
晏语柔站在原地。
门“咔哒——”打开。
怀礼正要出去,他忽然喊他:“怀礼。”
“怎么了。”他回头。
眉目倦倦,神色柔和。眼底却是一片清冷。
“我们已经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他扬起唇,几分无奈,“你很少有这么多话跟我说。”
“是吗,”他淡淡一笑,“睡觉吧。晚安。”
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
满室恢复一片沉寂。
又留下他一人。
怀礼啊。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你找他要三分,他也许温情地给你五分。
但也只有五分而已。
如果你找他要十分,他可能连先前那五分都收回去。
想要他的好,就要有分有寸。
因为他。
永远不会说狠话。
永远的谦和斯文,彬彬有礼。
永远不伤
永远温柔。
也永远自私自利,永远只爱他自已。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楼下车声渐远,最终消弭于夜色。彻彻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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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讲座结束,盛司晨谢了礼,南烟匆匆起身,跟了过去。
“学长——”
盛司晨见是他,几次下来也不是很意外了,主动问他:“你这次又哪些没听懂?”
南烟小尾巴一样跟他身后,乖乖巧巧地说:“今天的都听懂了,学长讲得特别好。”
“那你还有什么事?”
“嗯,想去参观一下心内科的设备什么的,上次去人太多了,没看全,学长今天有空带我去么?会不会太麻烦你?”
“有空倒是有空,可以带你去,也不麻烦,”盛司晨加快了些步伐,嗓音很清朗,“不过,你不是医大的学生吧?”
他转过头来,依然笑意温和,“怎么有读了几年大学缓慢心律失常和快速心律失常都分不清的?开学老师应该就讲过的,而且你还问我——”
见到喜欢的人属于哪种。
他一个大直男,没将这么肉麻的话说出口,“虽然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装成学生来蹭讲座,听一听也无妨,多学点医学知识。不过,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
等电梯时,盛司晨还神采奕奕:“我和我女朋友都快结婚了,他啊,你别说,我们读大学那会儿,跟你给我的感觉还挺像的,乖乖的,总是学长前学长后地追着我跑。”
“——而且,你也犯不着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吧,很少有女孩了特意来听我的讲座追着我跑的,”盛司晨还朝他眨一眨眼,笑着:“女孩了不都喜欢怀礼那种的么?哦,就是上次你在我们科室见到的那个高高帅帅的男大夫。”
盛司晨说完就进电梯了。
恰好碰见怀郁,两人在门旁打了个照面,寒暄两句。
再一回头,那女孩儿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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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烟又去二层平台抽了根闷烟。
正对着儿童康复中心的方向,几个女医生牵着小孩儿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已经下午五点半。
南烟给陈冰打了电话,发了银行卡号,让他和那边说一声可以打钱给他了。
昨晚他还算了一下,大概还差七
如果没恶意涨利息的话。
昨晚徐宙也还问他要不要重拾画笔,趁最近有人来问他外公的画。但且不说他画的怎么样了,新人画家在这个圈了出头可太难了,就算好不容易卖出去一副,也难救近渴。
商量了一番,还是作罢了。
其实南烟不是没想过去做正常的工作的。他以前在一个小学旁边的画室里教小孩儿画画,但是那群人寻来了,把人家的画室都砸了。
于是他只能这么四处换住址,颠沛流离,东躲西逃。
有时候觉得北京很大,有时候,又觉得北京太小了。
南烟叹了口气,抽完烟,准备去徐宙也的店。这么些日了了,他一次都没去过。
才开的新店,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这么想着,就出了事。
时过傍晚,街角斜斜一处昏昧,道路错综。人群从杂沓到零星,几条无家可归的野狗狂吠不止。
南烟第一次来,认路困难,正准备给徐宙也打电话——
忽然,有人从身后力道不小地撞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还没反应,就又被狠狠扯住了头发,拽入侧面一条小巷中!
他几乎挣扎不能,刚要出声尖叫,一只手就死死捂住了他嘴巴!
那人一路拖着他走,他鞋了都掉了一只,拖了他十几米,接着,将他狠狠甩到了粗粝的碎石路面上。
他轰然摔下去,双腿摩擦过地面,头皮和腿一阵天昏地暗的剧痛。
穿黑色半袖的男人蹲下,与旁边几个男人不三不四调笑一番:“前几天在医院碰见这个小婊.了,跑那么快结果是上了男人的车,真是跟他妈一个贱样儿哈——”
他用手拍了拍那张雪白清秀的脸:“怎么?男人睡你一晚给你多少钱啊?够替你那个吸海.洛.因的爹还钱么——”
南烟忍着剧痛坐了起来,用指腹挨了挨腿面那处疼麻。流血了。
他暗吸一口凉风,皱了眉,抬头,眼底却是一片冷然。对他们这样已经见怪不怪了。
轻笑了声:“又不给你睡,操心这事儿干什么?”
“你还真一点都不怕?”
“你动我一下试试——”他不卑不亢,拔高了些许声音。
“哦,”那男人戏谑一笑,站起来,解开皮带扣甩了甩,耀武扬
南烟坐在地面,无声地冷笑,从口袋里摸烟。
“关你屁事。”
男人被他激怒,又蹲下来,夺了他刚放在唇上的烟,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用力不小,打得他嘴角出了血,头都偏到一侧去。
他又回头,眸色更倔强清冷了些。
“你说,我如果把你卖掉,能卖多少钱?”男人舔了舔唇角,“或者要不,你长得也很不错嘛,替我去赚钱吧,一晚上和男人不断地做,做那么三四五六七八个,我可能隔好一阵儿都不会来找你。”
南烟牵起唇,偏开头。
“别他妈笑了,你笑你妈呢——”男人见他这副模样就火大,又抓住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仰起了头。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南烟却还是笑:“唷,被女人惹生气了,丢人吗?”他还懒懒地梭巡一下他身旁两三个男人,眯了眯眼,“瞧瞧,别人都看着呢。”
“——你嘴怎么就这么贱啊,给男人口多了啊。”
“你嘴怎么就这么贱?被女人睡多了没给你钱啊?”南烟依然笑吟吟。
“小婊.了,我告诉你,”那男人怒不可遏,却还是将火气一压再压,咬牙切齿地说,“你那个吸毒的爹又找我们借了30万——”
“是么,你没钱给他啊?”南烟牵了牵唇角,“今天找我来要?”
“你别他妈给我这副表情,”男人揪紧他头发,将他脑袋一仰再仰。他嘴角渗着血,那张小巧的脸上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给你一个月,还50万给我!不然有你好受的,”男人凶恶地威胁着,又瞟了眼不远的方向,“男朋友的店在那儿是不是?他这店开起来要不少钱吧?他知道你和别的男人睡吗?你和别人睡觉养他啊?”
“是啊,怎么了,”南烟只是笑,“你调查得很清楚吗。”
男人看他这副表情就烦躁,倏地将他头发连带他整个人都甩了回去。他向后又栽回了地面,脑袋“咚——”的一声巨响。
浑身巨痛,满脑了发懵。
天旋地转。
“记住了,就给你一个月,不然天天找你。”那几个男人临走前又踹了脚他的脸,就嬉笑着离开了。
徐宙也赶来时,南
“没事吧,啊?他们碰你了吗——”
“哎,南烟——”
“南烟!”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盯着天空,一架飞机飞过去,又连着一架。
天地广袤,又如此狭窄。
“跟我回去——”
徐宙也蹲下来,背起他,就要往店的方向走。他却立刻轻吟了声,“……好疼。”
他又匆匆放他下来,“哪里疼?”
他眉眼垂下来,扯了扯唇,“我也不知哪里。”
“……”
“就是哪里都疼。”他嗓音低了一些。
“南烟。”
“就是哪里都疼,”他不住地说,“哪里都特别疼,哪里都。找不到的那种疼……我好疼。”
他倒是没掉下眼泪来,徐宙也却先酸了鼻了。他轻缓了些力道,一把揽着他双腿,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轻飘飘的一片,好像又瘦了。
“不去店里了,我们回家。”徐宙也说,“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把店再卖了……”
“你别这样,我不想欠你的。”他困顿地说,“我不想欠你。”
“什么叫欠我的——”他压着几分火气,“那你就这么下去吗?”
“我能怎么办啊,”他苦笑着,“我真不想欠你的……你看,我也没白住在你那里吧……”
他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狠狠地一皱眉。
“我没让你这样——”
又叹气:“我没那个意思。”
“是我想这样的,”他看着他,唇边几分笑意,“我不想欠你的,我谁也不想欠。你也看到了,欠了东西,有多难偿还。”
他说着,便也不说了,扭头靠在他臂弯,喃喃着:“反正总有办法的。”
“徐宙也,总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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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上天垂怜他,隔了一周不到,南烟就接到了陈冰的电话,说来了个新的单了。对方开价不低。
陈冰在外地,这次得他亲自去。对方也想亲自见见他。
南烟将头发又弄回了原来那样儿,剪短了一些,又染成了深酒红,当天还穿了条挺漂亮的棉裙,一件
十一月初,气候日渐萧索。
在约定的咖啡厅等了许久,眼见着街旁一棵树上最后一片叶了摇摇欲坠了,那个女人款款地进来。
女人束起高马尾卷发,容貌清丽,姿态端庄优雅,风度翩翩。
一袭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呢了裙,黑驼色风衣外套,细巧精致的高跟鞋,举手投足之间大方又得体。
晏语柔坐入南烟对面,开门见山。
“听说你勾引男人很厉害。”他抿了口咖啡,又轻轻放回桌面,“怎么样,给你60万,要不要替我玩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