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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秦舒睡得极好,一夜无梦,天一亮就醒了。屋子里烧了地暖,秦舒赤脚走上去也十分暖和,她倒了杯茶,见屋子里静悄悄,一个丫头都没有。

从斜刺里推开窗户,便见一排丫头都站在窗户下。庭院里,梅花树下,陆赜一身白衣正在练剑,剑气如虹,惊落簌簌梅花。

秦舒见窗户下的丫头们都一脸憧憬的样子,撇撇嘴:“至于么?”

那边陆赜收了剑,随手扔给一旁的丫头,见秦舒赤脚站在窗户的风口处,走上前来,皱眉:“大夫说了,不可受寒,可见你并没有遵从医嘱。”

秦舒并不反驳,去下手绢,踮脚去擦陆赜额头的热汗:“你还是赶紧进来换了衣裳吧,不要我没有风寒,反而你得了风寒。”

陆赜低头打量秦舒,仿佛要从她的神色里,瞧出来这是真情还是假意,一时间微微发愣,隔着窗户伸手捉住秦舒的手,问:“是真话还是假话?”

秦舒失笑,半真半假地反问:“你说呢?”

陆赜摇摇头,笑笑,伸手去抚秦舒云鬓上掉下来的碎发:“吃过早膳,我陪你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

秦舒听了,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一时连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

见陆赜脸色不似作假,当下连忙要转身去:“那我洗漱了,吃过早膳,咱们就马上去。听说温陵先生讲学,每次都人山人海,要是去晚了,连山门都进不去的。”

她要去拿衣裳,却见陆赜一只手抓住手腕,问:“怎么谢我才好?”

秦舒转过头去,见他脸上含着笑:“我见了温陵那种离经叛道之人,如见恶人,如闻恶声,你要怎么补偿我?”

秦舒上前一步,两个人隔着窗户咫尺之隔,呼吸可闻,微微带着笑意道:“爷从前说过,要待我好的,我都记得。”

陆赜听了免不得心里冷哼一声,给她干股,给她名分,给她子嗣,不见她提起自己待她好,不过这时带她去听温陵那老匹夫讲学,偏偏倒是想起这一茬了。

秦舒瞥一眼,见廊下站着的都是丫头,心愿达成,哄一哄也无妨,她招招手,示意陆赜低头,她轻轻的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在陆赜的嘴角。

四周的丫鬟见了,一个个羞得红了脸,似潮水般四散开来,往远处躲着嘀嘀咕咕起来。

陆赜是正统的士大夫,床笫之事不出内室,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倘若是旁人他只会觉得此人放肆,但是秦舒做来,却觉得还好,又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温陵那老匹夫。

他晃了晃神儿,进得内室,果然见秦舒已经叫穿戴好了,不过一件素色的衣裳,头上也并无发簪,又见她急忙忙地叫了丫头进来:“小茴香,端了早膳进来。”

陆赜心里酸恻恻地想:“也不知那温陵老匹夫有什么好的?等你见了他,见是一个一个五十多秃头的老头儿,看你还欢喜不欢喜得起来。”

两个人草草用过了早膳,便叫秦舒催促着上了马车,一时行到万松书院山脚下,果然叫马车轿子堵得水泄不通,等了一会儿,后面的马车轿子又跟了上来,一时之间进退不得,倒叫堵在原处。

秦舒还未如何,只见陆赜歪靠在马车壁上,斜斜地用扇柄挑开车帘,那些叫堵在远处的,纷纷下了马车,步行起来,人人摩肩接踵,倒真的仿佛庙会一般。

陆赜默默瞧了半晌,出言讽刺道:“敢倡乱道之辈,惑世诬民之徒,实在大大该杀。”

秦舒去瞧陆赜的神色,不见半分玩笑之态,开口道:“不过一个老头子,讲一些牢骚话罢了,怎么就说到该杀不该杀呢?”

陆赜笑笑:“此人狂悖放肆,言之凿凿,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这也便罢了,偏偏讲一个什么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大齐朝以儒立国,陛下但有风闻,怎容他立足?”

秦舒见陆赜的样子,仿佛已经有人弹劾温陵先生一般:“先生讲学也许多年了,只怕陛下早就知道的……”

陆赜望着窗户外面,叹气:“你既然想来,便听一听也无妨。”反正,过不了多少日子,最迟三月,京城的缉捕文书就要到了。

这路上堵得颇严重,秦舒本也想下去走算了,只瞧陆赜的样子,肯定不会跟这些平民布衣混在一起,有失身份,也只得安耐住性子。

等二人到万松书院山门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只可惜秦舒来晚了,站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头模模糊糊传来一阵寥廓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在是大大的荒谬。又说夫妇之间,以三纲五常论之,殊不知,夫妇之际,恩情尤甚。”

这话说完,便引得下面一片议论之声,秦舒便只听得断断续续的讲学声,正想往前边去,就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百姓散开来。

三五一个一群正讨论温陵先生的讲学,这里来听的大多以年轻人为主,几个年轻的士子一边走一边道:“先生说的实在有理,倘若夫妇之间,仍以三纲五常论之,几十载光阴岂不无趣?”

另外一个道:“倘若遇卓文君那般的奇女子,便是不纳妾又如何?现如今不说旁人,内阁首辅崔阶一生只得一老妻耳。”

秦舒听他们讲话,顿时明白来,这好像那种小众先锋交流会一样,只是她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就已经要结束了,忍不住抱怨道:“都说了下车步行,偏你不肯。”

陆赜瞪她一眼,用扇子敲敲她脑袋:“待会儿自然能见。”

果不其然,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有一个道童上来:“陆大人,我家先生有请。”

两个人跟着道童而去,往后百十步,便见一铜亭,一进去便暖和非常。

一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剃了光头,穿着道袍,不僧不道的样子,清节凛凛,面前摆放着棋盘、黑白云子,见陆赜来,挥挥袖子,笑:“宣远兄,五六年未见,你大变样了。”

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对弈一局,如何?当年宣远兄,棋艺冠绝京城,不知官场案牍劳形,可有减退?”

陆赜解下斗篷交给秦舒,撩开袍子,盘腿坐下来,随意按下一枚棋子,笑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难道孔子出生以前,人们白天都点着蜡烛走路吗?陛下去年六月听此言论,不过微微一哂,道好一个狂生。”

温陵先生也按下一枚棋子:“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老夫五十八了,还害怕什么呢?”

陆赜微微叹气:“你收的学生越来越多,门徒信众也越来越多,便是陛下不计较,那些朝堂上的儒家弟子也不会放过你的。虽有心学门人替你周旋,保你十载安稳日子,谁又能保你一辈子呢?”

温陵只笑笑,并不回答他,反而瞥了站在陆赜身后的秦舒:“这位姑娘看样子也是善弈之人。”

说着便放下棋子,望着秦舒笑:“这盘棋,我已经输了,是不是?”

秦舒笑笑,从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按下:“先生此局虽落下风,但是还有可周旋的地方,只是先生自己心里已经认输了,这棋怎么下也是会输的。”

温陵还未如何,却叫陆赜吃惊,往日里见她拿着棋谱,还以为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现在不过下一子,便死局变活局起来,幽深的眼神里充满了打量。

温陵先生抚须大笑起来:“不愧是宣远兄的婢女,也学到你一二分洞察人心之处。”

陆赜丢下棋子,敲得棋盘叮咚之声,站起来,耐心告罄:“你为官时,尚算个勤勉的好官,念着这个,凡是有参奏你,陛下皆念:此系老臣。但是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陛下对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内阁对你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说罢便拂袖而去。

秦舒见他走了,也并不跟上,跪在蒲团前,拱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先生,我从前读您的书,有几个问题不懂,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教你?”

温陵叫陆赜发作一番,倒也不生气,只好似一股春风拂过一般,笑笑:“圣人说,有教无类,自然可以。”

秦舒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递给温陵先生:“婢子字迹丑陋,叫先生见笑了,只我想问问,先生可见过这句诗?”

那是秦舒早就写好的,是教员的诗句,倘若这个温陵先生真的是自己的老乡,那么肯定能认出来。

不料,温陵先生拿过来,念了一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好句,好句,写此句者真乃千古大胸怀也。”

秦舒犹不死心,斟酌问道:“先生有没有觉得,你的脑子里时常出现另外一个人的灵魂?又或者,仿佛不是自己?”

温陵先生听了此问,倒是也不吃惊,笑笑:“你是觉得我太过离经叛道了吗?便生出这些神神鬼鬼的疑惑来。”

秦舒摇摇头,满眼都是期盼:“冒犯先生,并非我的本意,只是先生的回答对我实在很重要。”

温陵先生笑:“老夫快六十了,哪儿能寻常一句话就能冒犯得了的?你问的这话,十几年前,倒是有个人问过我同样的话,问我有没有乘过飞鸡,仿佛我是个疯子一样的人物。古人有驾鹤而去,她问我是飞鸡而去。”是飞机,不是飞鸡。

秦舒僵在哪里,一句话想问但是又怕问出来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先生,问你这个问题的,是贺九笙,贺学士,是不是?”

秦舒的心怦怦直跳,一秒钟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温陵先生吃惊的语气:“这倒是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秦舒笑笑:“先生,我知道你跟贺学士是至交好友,我刚刚写的那句诗词,你能否写在信中,请贺学士雅正?那词是我一位友人所做,他生平最仰慕的便是贺学士。”

温陵先生抚须笑:“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样的好词,你不说,我也会寄给她的,听好词一阕,一年都不用吃肉了。”

秦舒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仿佛要跳到胸口,稽首:“多谢先生,婢子住在总督府后街第一户,名唤董凭儿,他日再来拜访先生。”

秦舒走出亭子,脚步发软,扶着路旁的高槐站了一会儿,心道,这个贺九笙是自己的同乡无疑,但是她看到诗句之后会不会来寻自己,却未可知,不过,总算是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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