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察觉到自己的生活不对劲了。
太多的好事情发生在他跟绘梨衣身上,好像全东京的人都在撮合他跟绘梨衣。
他带绘梨衣去逛浅草寺,经过路边画摊的时候画家虎跳过来把他们俩拦住,目灼灼地说我能为你们俩画张画么?你们俩走在一起简直是道风景!我有幸遇到两位像梵高有幸遇到那朵令他名垂千古的向日葵,我很想为两位画张画,你们能答应我这小小的请求么?路明非心说你这套把戏老子他妈的见得多了,我们中国的街头艺术也这么揽生意的,不过看在这兄弟满脸诚恳的份上,加上他兜里又有钱,他也不介意帮衬一下对方的生意。
原本以为只是画一幅漫画小像,结果画家把画布打开的瞬间路明非就给震了,两米高一米宽的巨幅画布,简直是皇家肖像的待遇。画家嘴里咬着一根画笔,手中还各持一根,走笔如飞,满街的人都聚过来围观,对着路明非和绘梨衣指指点点,搞得绘梨衣很有点紧张,路明非也颇为窘迫。两小时后大画完工,路明非一看,这幅画应该命名为“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后茜茜公主殿下”。画中他穿着德国贵族般的军礼服,绘梨衣穿着低胸带裙撑的宫装套裙,背景是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他俩俨然是刚刚举办完婚礼接受了万千臣民的祝福从教堂里走出来。
路明非心说你他妈的这是讹诈啊!这么大一幅画要收我多少钱啊!于是他怒指画家说你画得不写实,我长得没那么帅!我不能付钱!
画家微微一笑说没想收您钱,这是艺术,我们搞艺术的就是要为艺术献身,讲钱就俗了,这画太大了您也不方便随身携带,我给您寄家里去,您的地址留一个?
这回轮到路明非不好意思了,只得留了学院的地址。画家把画像收纳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级的铝合金筒里,助手贴上地址标签飞奔着跑向邮局。路明非和绘梨衣走出好远才想起连邮费都没付,日本街头艺术家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到了包邮的程度,让他这个天朝上国的来客也有点钦佩。
在浅草寺里转了两圈,又有日本和尚很诡秘地凑上来说施主您求个签么?免费的。路明非心说连日本和尚也玩这种骗钱的小把戏?
这种事儿叔叔婶婶有过切身体验,有一年叔叔婶婶去云南旅游。导游领叔叔婶婶去了一处寺庙,导游说我是特虔诚的佛教徒,诸位进我们的寺庙是不收钱的,但请大家遵循我们佛教的礼仪,要带着虔诚的心。叔叔婶婶一听说不收钱就觉得欠了人家的,于是见佛便拜十分礼敬,果然一路都不收钱。直到最后的观音殿里,和尚淡淡地说,本地的签那是很灵验的,求签十块,爱求不求。叔叔婶婶心说门票都免了,这十块钱还不出么?况且人家和尚眉眼高贵,并不似在乎这十块钱的样子,于是一人求了一支签。
婶婶的签文是:“郎君何事勿心聪,鱼在深渊鹤在松,因甚两般皆不就,鱼无罗网鹤无弓。”
叔叔的签文是:“堪叹缘份不为良,打猎因何到此方,几日山中无鸟叫,劝君移网别山岗。”
婶婶傻眼了,说忒深奥了大师我读不懂啊,和尚说不妨,今日恰好有法会,可以请法师为您解签。立刻就有小沙弥自左右闪出,分别领着叔叔婶婶进禅房里解签。
解签的阵势就把婶婶给吓着了,明黄色绣着佛像的帷幕围绕着婶婶,帷幕中香烟缥缈,老和尚坐在香烟里,淡淡地说你与佛有缘啊。婶婶一时激动说哇嚓那我儿能出国留学么?和尚说大富大贵何止出国留学这么简单?婶婶正待叩头感恩的时候和尚递来一本经书说,你要对佛有所礼敬,我出家人不捉金钱,不要经过我手。婶婶这才明白大富大贵是要钱的,家庭妇女的吝啬心立刻发作,撒谎说我在前殿已经捐钱啦。和尚微微一笑说那就罢了,你去烧三支香拜佛吧。
婶婶一轻松,赶紧跟着小沙弥来到禅房出口,小沙弥递上本子问您烧那种?我们有普通高香300块,祖师高香500块,今天您运气好,撞上我们盘龙祖师生日,可以请盘龙大香1200,打折收您1000整!婶婶这才知道烧香也不是三块钱五块钱的事儿,可是为了路鸣泽能出国留学,咬牙烧了个500的祖师高香。
然后她就扛着一米多高的高香,用她自己的话说跟扛棒子的孙悟空似的,跟小沙弥一起走向露台香炉,小沙弥一路还赞美她有眼光,这祖师高香不甚贵又很灵验,正是有缘人该求的。婶婶正在努力做心理建设说我没被骗没被骗祖师高香就值这个价的时候,只听对面传来两声豪笑,有人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顶级的东西,顶级的就是顶级的,一分钱一分货!”再看叔叔扛着三根顶级的盘龙大香过来,跟扛钉耙的猪八戒似的。
有了这种经验路明非自然不会上当,正待要走,日本和尚双肩一晃拦在他面前,说,施主!真是免费的!路明非歪嘴问求签免费解签也免费么?日本和尚被问住了,挠着光头说我们有中文签,不用解。
路明非说不会吧?你们日本庙里有中文签?那我抽一支看看。日本和尚欢天喜地地抱来签筒,路明非随手抽了一支出来,果然是中文签,而且签文特别简洁明了:“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旁边还印着解文,也是简洁明了:“春地萌情,挺挺祥云,人情孚台,快意称心。”
最上方的三个字最是简洁明了,“上上签”!
路明非心说我去这什么路数?太直白了吧!能含蓄一点么?含蓄一点比较有味道啊!这签确实不用解啊,这签文跟“社会主义好”一样一目了然啊!
日本和尚这才委屈地说您看看,您看看,这签用解么?这签是人就能看懂对不对?我真不是骗子,我就是看两位走在一起像是一道风景……路明非说你跟外面那个画家是一伙的吧?这台词他已经说过了,日本和尚说不不我们分属两个不同的组……路明非说你看你看露怯了吧!说!谁派你来的?日本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路明非说不打诳语是什么意思?日本和尚说我不能说谎,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人是谁,所以我怎么都不会招供的!
路明非当场就摸出手机给路鸣泽发短信说:“你又耍我?”
路鸣泽贱兮兮地回复说:“哪能呢?我是怕你和上杉家主相处起来比较无聊,给你们找点乐子嘛。”
路明非说:“你这是给我找乐子还是给你自己找乐子呢?你要是真想我过得有意思点你就给我送点好吃的。”
路鸡泽说:“天日可鉴天地良心,昨晚你怎么吃上鬼金棒的鲍鱼拉面的?昨晚那么大雨送餐公司都停业了,还不是我派人给你送过去的,我们最优秀的客户经理都在暗中关怀着客户的成长!”
“别玩了行么?这样有朝一日我会给你玩死的!”
“作为魔鬼客户经理我的目标就是要交换你的全部灵魂,可以说我的工作就是玩死你,哥哥你不让我玩是要我失业么嘤嘤嘤嘤。”
“嘤嘤你妹啊!给我把这些鬼花样收起来!送餐服务可以有,别的滚远点儿!”
“那出租车叫车服务和商店打折服务也都取消?”
“这些倒可以有。”
“那就没什么可以取消的了,我就是帮你叫叫车、给你送点外卖好吃的,再就是让商店给你搞点折扣,别的我什么也没有干啊,我有强迫你追求上杉家主么?我有派彪形大汉把你们绑起来逼着你们拜堂么?哥哥你以前没妞可泡,经常跟我打苦情牌,现在我千方百计地送妞上门,你又嫌我多管闲事,唉唉我们魔鬼真难做。”
路明非被他说得有点傻眼了,这么说来路鸣泽也没做错什么,可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摄像机锁定的公企鹅,当你迈着笨拙的步子走过去讨好母企鹅的时候,在远方的屏幕上解说员正深情地说看呀看呀我们可爱的Penpen君向着茜茜公主展开了进攻!它走过去了!它勇敢地走过去了!让我们为它加油!
这种感觉让人不由得愤怒,讨厌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在你用尽最大努力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场秀。
“听好了!让你的和尚道士艺术家都从我旁边滚开!所有人都滚开!包括你在内!”路明非真的发怒了。
“记住啦,和尚和艺术家服务取消,服务团队立刻撤回,您的要求即刻生效,亲爱的客户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路鸣泽一如既往地涎皮赖脸。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等我许最后一个愿的时候,我的愿望会是让你跟我一起完蛋!”
“没问题,天堂地狱我都会陪伴你,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事啊。那就容我圆润地从你的生活里滚开,让你享受两人世界的宁静。”
这则短信到达之后的几秒钟,路明非注意到周围开始发生变化了,一直停靠在路边不拉客的几辆出租车离开了;那个始终专注于古建筑拍摄的摄影师也收起相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流;在商业街上开烧果子店的老板娘也关闭店门歇业了,不久之前她刚刚赠送了烧果子给绘梨衣品尝:最夸张的是始终在他们头顶悬浮的那只索尼电子的广告飞艇也调头飞走了……路明非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自己始终被包围着,不管他如何逃窜如何隐瞒身份,都有一群忠勇的侍者以他为中心形成铁桶般的包围圈。
这个包围圈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路明非不知道,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也许从他诞生的那天开始,魔鬼就等待着收买他的灵魂。也许他从未自由过,他所以为的自由,只是魔鬼给他制造的幻觉。
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他拉起绘梨衣的手想赶紧离开这里,可绘梨衣却没有动,因为日本和尚正在制作一枚御守,御守是日本人的护身符,把刻有神名的木片放进方形的织锦袋子里带在身上。日本和尚把签文拓印下来,细心地卷在一枚刻有神名的小铁片外面,再放进织锦袋子里,用红色丝线封好递给绘梨衣。绘梨衣把这枚东西合在掌心里向和尚道谢。
“它会给你们带来好运气。”和尚忽然变得道貌岸然起来。
“你的队友们都已经收队了,你还玩呢?”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位高僧。
“雇主的命令是让我们各自回家,”和尚挠挠光头,“可我就是浅草寺的和尚啊,我就住在这里。”
“那你也不用继续骗我玩吧?”
“我只是受雇来拉你们抽签而已,签是你们自己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和尚不骗人的。”和尚把整把签交到路明非手里,果然每根签的签文都不同,有的是“鬼爻持世福神祥,谋事占之百事昌”,有的是“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只有路明非抽出的这根简洁明了。
“你们抽到了根好签,会有好运气的。”和尚貌似诚恳。
“这签到底什么意思?”路明非听他这么说心里反而没底了。
“签文不能看明面,要看你求问的是什么,求姻缘求事业求学业,解读起来各不相同,我不会解签。”和尚合十行礼,“但既然是上上签,我想终究还是好的吧?”
高天原顶层的秘密办公室里,酒德麻衣正跟老板通话。
“按照您的意思,前线导播车已经尽数撤下来了,只留了一个摄影师小组保持监视,这种情况下要解散专家组么?”
“不必解散,还用得着他们。Tokyo Love Story项目并没有取消,迄今为止你们都做得很好,新郎和新娘正沿着我们给他们设定好的轨道前进。”老板的声音有些懒散。
“路明非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是有人在幕后安排,他会变得特别警觉,我们已经没法近距离接触他了,可迄今为止他还未对上杉家主产生感情……这能算顺利么?”酒德麻衣有些诧异。
老板轻轻地笑了:“我们这么玩他,他总会觉察的,他其实是个敏感的人啊。但Tokyo Love Story不是针对路明非的,而是针对我们可爱的小姑娘。在小姑娘心里这可是一趟粉色的旅行,你看她收到那个御守的时候有多开心。在她的世界里路明非就是个英雄,路明非带她去哪里,哪里就是好玩的,一路上各种有趣的事情陆续发生,全世界都围着他们转。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会爱上他的。”
“但路明非知道这一切都是伪造出来的,他不会相信。”
“当谎言重复一千遍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它,只要那个谎言足够美好。就好比一位年迈的贵妇听年轻人赞美她的美貌,心里清楚是谎言,可还是会满心欢喜。”老板顿了顿,“只要绘梨衣爱路明非,路明非就会回报这份爱,不由自主。他是个缺爱的家伙,别人给他一点点的温暖,他就会回报以熊熊烈火,我期待着他为绘梨衣而燃烧起来。”
“明白了,我们会保持监视,专家组和导播车都会24小时准备。今天是第五天,距离项目结束只剩不到60个小时了,预计在第七天举行婚礼的计划不需要改动么?”
“我没有改动剧本的习惯,在我的剧本里他们将在第七天举行婚礼,那么婚礼就一定会按时发生。”老板淡淡地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么?”
酒德麻衣打开面前的长形盒子,沉重的狙击步枪上流动着狰狞的铁光。这是一支AS50重型狙击步枪,装备美国海豹突击队,射程超过两公里,弹匣内的五发子弹可以在不到两秒钟内全部发射出去,形成致命的弹幕,目标将无从躲闪。
这是真正的致命武器,搭配足足五枚红色晶体弹头的子弹,酒德麻衣曾用这种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狙击重伤的龙王诺顿,只消耗了一发。
“它现在就在我手里。”酒德麻衣说。
“我还需要一位王牌狙击手。”
“我自己就是王牌狙击手,这边的工作可以交代给薯片,您只需告诉我目标是谁就可以了。”
“目标是我们可爱的新娘子。”
酒德麻衣抚摸着枪身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人,不会随心所欲地派你去射杀一位美少女。”老板笑着说,“但新娘的状态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了,她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你肯定也不想让失控的恶鬼在东京城里肆意杀戮对不对?所以在最极端的状况下,我们得抹杀她。或者另一种可能,蛇岐八家或者猛鬼众找到他们,我们可能失去对上杉绘梨衣小姐的控制权,这时也要抹杀她。她是打开神之封印的钥匙之一,如果放任她落到别人手里,将会危及到东京的上千万人,乃至整个日本。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发挥你王牌狙击手的稳定,完美地执行任务对吧?”
酒德麻衣深吸一口气:“您不用对我解释这些,只要下达命令就可以了,服从命令对忍者来说是第一要义。”
“很好,我一直对你有信心,我们之间的信任牢不可破。接下来的时间里始终用你的瞄准镜锁定我们的新娘。即便在婚礼进行中。”
“明白,关于在什么情况下我可以抹杀上杉家主,我有决定权么?”
老板沉默了十几秒钟:“处决之前告诉我一声。哦对了,今晚他们应该会去那间Chateau Joel Robuchon吃晚饭,恺撒在那里为他们预订了座位。趁着晚高峰到来前,带着这支狙击步枪出发吧。”
“我知道那间餐馆的位置,我会找到合适的狙击位置。”
“希望你不要用到那些子弹。”老板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后,一身黑色紧身衣的酒德麻衣走出了高天原的后门。卷闸门打开,那辆蓝色阳光般的兰博基尼跑车就停在车库里。酒德麻衣把枪盒扔在副驾驶座上,驾车驶出小巷,在蒙蒙细雨中汇入晚高峰的滚滚车流。
这时路明非和绘梨衣的出租车正堵在滚滚的车流中,这是路明非第一次见识东京的晚高峰,他这才想起作为一个大都会,东京跟北京一样是会堵车的。
连日来的降雨把好些低洼的路段淹没了,就算是紧急排水路面也非常湿滑,细雨中大小车辆都缓慢行驶小心翼翼的,连着几起交通事故更加重了堵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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