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仍然在工作。
池晏睡着了,她却根本没有任何睡意,甚至于大脑异常活跃,精神抖擞地打开了手机投影。手指也在半空中快速地移动。
但只有一半的身体是自由的,另一半身体,连她的手,还被池晏紧紧地攥着。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掌心还是这样沉稳有力。
起初他们只是十指相扣。但某一刻松虞想要换一换姿势立刻被他察觉了,一条胳膊伸过来,手臂慢慢收紧,蛮横地按住她,像温热的、迅猛的藤蔓。
于是她只能一动不动,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
他睡得好极了。与充满进攻性的动作相比,池晏的睡姿却极其安详。眉心舒展,神情淡淡,仍然是那样英俊,像美术课上的人体模特。每一寸都值得被画笔最仔细去描摹。
原来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彻底卸下防备的时刻。
莫名地,松虞心口一软。
某种柔软的情绪,像是温热的池水,沿着他们交握的十指,紧贴的皮肤,一寸寸浸透她的身体。
这一刻,她是被人需要的是被他需要的。
这些年来,松虞已经太习惯一个人生活,太习惯一个人来解决所有事情。她不愿意跟任何人产生真正的联系。她逃避一切可能的亲密关系,一个成年人本能的自我保护。
直到现在。
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被人需要的感觉……并不糟糕。
窗外就是浩瀚的宇宙,而她轻轻望着他一笑,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她在这张沉睡的脸上看到了太空的倒影,如此静穆。时间在此刻都失去了重量。
过了一会儿,张喆将她需要的素材都打包发了过来,顺便还给她打了个电话松虞眼疾手快地掐掉了。
他知情识趣地改为了发文字消息:原来张喆听说松虞决定自己剪片子,大惊失色,极力想要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
张喆:还是找个剪辑师来帮一帮你吧,陈老师,不然你根本没休息的,这也太累了。
陈松虞:我不在首都星,跟剪辑师远程沟通会很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来。
张喆:啊?老师你在哪儿?
陈松虞:s星。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她甚至感到微妙的紧张:假如张喆要问自己为什么要来s星的话……不过话说回来,他并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果然她立刻收到了回复,半点没问不该问的。
张喆:正好啊,我有个朋友是剪辑师,他就在s星。
他将那个人的履历发了过来,松虞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立刻判断出此人居然的确有两把刷子,之所以没什么名气,不过因为他一直不肯离开s星而电影产业的绝大多数资源,都集中在了首都星。
于是事情就这样谈妥了。张喆很高效地联系上了他,对方当然也毫无异议。松虞决定到s星后,就去跟他见一面。
又过了一会儿,池晏终于醒了过来。
松虞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转过头去,却恰好看到他很自然地握着自己的两根手指,递到唇边,轻轻吻了吻。
毫无情和欲的动作。
仿佛根本是身体本能。
她心口一热。
池晏微微一笑:“早安吻。”
声音很低,还带着晨雾般的沙哑。
于是松虞也笑了。
“你刚才做噩梦了吗?”她问。
其实从他的眼神里,她已经能够得到答案。
果然,他说:“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在,我都会睡得很好。”池晏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虽然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受失眠困扰,但是直到他搬出他们的酒店套房,再也见不到她,情况才真正开始每况愈下。
“看来我很有做安眠药的潜质。”松虞说。
“嗯,说不定你是唐僧肉,咬一口,就能长生不老。”他捉住她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洁白的牙齿,像翻涌的浪花,朝着她扑打过来。一点都不痛,反而麻麻的,很勾人的痒。
松虞:“……那你可能是蜘蛛精。”
恰好这时候宇航员开始广播,飞船即将返航进入大气层,请他们回到座位。
“好了,都广播了,你真该回去了。”
她很不自然地对蜘蛛精说,借机蜷起手指,试图将手给抽回来。
但她不仅挣扎失败,飞船还小幅度地颠簸了一下真让人气恼。松虞猝不及防,身体跟着晃了晃,掉进了池晏怀里。
他顺理成章地揽住她的肩,手臂慢慢收紧,笑得一脸餍足。
“这么听话?”他在她耳畔低笑道,“陈小姐,不要忘了,你可是开过飞行器的人。”
“所以?我一向很遵守安全守则的。”松虞斜睨他一眼,镇定地说。
“和你相反。”池晏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又很不羁,“我一向不在乎这些无聊的规则。”
的确,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松虞心想。
她继续推他。毫无用处。
池晏不仅坐得纹丝不动,还刻意地与她贴得更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突然他又托起了她的手臂,将整只手掌覆盖上去,重重捏了她一下。
拇指按压皮肤的一瞬间,松虞像是被烟蒂烫了一下,心口乱跳。
“你干嘛?”她低声问。
“别动。”他微笑道,“我帮你按一按。”
松虞诧异地看池晏一眼,没想到他竟会注意到这一点:刚才这条手臂一直被他压着,被迫维持同一个姿势,早就麻得失去了知觉。
“你还会按摩?”她说。
“试试不就知道了。”
但好像根本不需要按摩。
在他摊开手掌,皮肤相抵的一瞬间,所有失去的感官就已经都回来了像一块僵死的木头上,突然冒出了葱葱郁郁的新芽。
不过松虞很快就发现,池晏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他的动作不仅轻柔,而且意外地有技巧。
四指并拢,虎口抬起,掌根用力。
温热的指腹与掌心,着力在她细腻的皮肤上,一圈圈地揉动着原本僵硬的肌肉。
渐渐地,她反而能够认真享受他的手法,沉浸在这难得的按摩里。
直到他也察觉到她的放松
指腹顺着手肘一直往上,终于停到了后颈。
缓慢。充满暗示性。
“满意了吗,这位客人?”他在她耳边,用低沉的气声说,“要不要再来一个钟?”
松虞微阖着眼,扮演一位完美的客人:“要的,我有很严重的颈椎问题。”
他的问题分明别有深意,她却故意用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来回答。池晏不禁又笑出了声。
但笑过之后,他果然也更卖力地替她按起肩颈来。甚至还真像个按摩技师一样,对这位陈导演过于僵硬的斜方肌,发表了相当专业的评价。
“弹吉他、按摩……你怎么会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不禁又问。
这问题完全是下意识的。
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但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够了解池晏。
她听说了他那所谓的“未来”但她更想要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过去,他在怎样的地方长大,他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池晏却罕见地对此避而不谈。
他只是淡淡道:“不好吗?”
紧实有力的指尖,缓缓地按压着她的后颈。
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甚至于这神清气爽的感觉,慢慢变成一种令人沉迷的微醺。像水烟,云雾缭绕的气息,在她的大脑里弥漫开来。
“好。好极了。”她听到自己懒洋洋地说,“麻烦再加一个钟。”
回答她的只有放肆的大笑。
不幸的是,飞船很快落地。于是这令人意犹未尽的按摩服务,也就只能暂时地告一段落。
松虞先站起来,池晏仍然站在她身后。
高大的身躯,朝着她俯下来,手指在她后颈缓缓地摩挲,声音倦懒而低哑:“这位客人,不给我一点小费吗?”
像一条小红蛇,充满蛊惑地,温柔地吐着信。
松虞笑了笑,故意说:“那你还要再努力一点才行。”
“……吝啬的陈小姐。”
从vip通道出来,已经有人等在外面。
“哥!嫂子!”
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声喊道。
松虞看到了一个神情开朗的少年,打扮得像个嬉皮士,热情洋溢地冲着他们招手。不同于池晏,他眼里简直毫无阴霾,一张太过显小的娃娃脸,乍一看,实在是无法判断出年龄。
而她立刻判断出:这就是那一夜她从飞行器里出来的时候,曾听到的那个声音。
大概也是那个给她发虚假消息,骗她去跟池晏吃饭的人。
少年一旦靠近过来,嘴上还没说什么,已经摆出了一脸邀功的神情,不断地对着池晏挤眉弄眼。
而池晏权当没有看到,很简短地对松虞介绍道:“路嘉石。”
“嫂子好。”路嘉石笑嘻嘻地说。
松虞微微一笑:“你不该叫我陈老师吗?”
对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继续道:“谢谢你昨天请我吃饭。”
路嘉石终于会过来了:她在说昨夜的那场恶作剧。
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这位陈小姐,尽管笑得很温和,但莫名就是有种让人不敢开玩笑的气场,和池哥很像不愧是他的嫂子。
尽管,看起来,他哥还并没有完全搞定人家。
不过也快了,人都来了,还能白白放走吗?
路嘉石不禁又暗暗地对池晏抛去了一个同情加鼓励的眼神,转过头来,一脸笑哈哈地说:“哈哈哈,嫂……陈老师,这有什么,难得你来我们这边作客,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
突然后背又是凉飕飕的,他立刻改了口风:“我哥带你去!”
松虞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们登上了飞行器。为了照顾她这位外地游客,路嘉石还特意吩咐驾驶员绕了一圈远路,经过本星著名景点。
但足以从中感受到路嘉石有多么直男了他执意要领她去看的,竟然就是那座传说中的总督府。
总督府极其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刻意仿照了金字塔的形状,犹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矗立在一座高高的总督山上。
如此高大,如此遥远,仿若穿越时空的海市蜃楼。
在这样威严宏大的建筑前,即使他们明明已是在高空俯瞰,路嘉石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是这座总督府的主人了。”他说。
这声音里充满了少年的野心,意气风发,和对于权势的渴望。
这样的自信也并非空穴来风:从目前几次民调来看,池晏的确最有竞争力的一位总督候选人。即使不能十拿9稳,他也有相当大的几率当选。
但松虞却想到了更多
她想到了池晏所做的那个梦。
的确,他入主了总督府,这并没有悬念。但可怕的是,这对于他而言,并非顶峰,而是下坠的开始。
她匆匆地看了池晏一眼。
他面无表情,也淡淡地凝视着那座总督府。晦暗的日光,照耀着他雕塑般的轮廓,莫名显得冷酷。
鬼使神差,松虞悄悄地伸出手去,在座椅下面,握住了他的手指。
“会好的。”她轻声道。
这声音仿佛终于令池晏从噩梦中惊醒。
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眼里渐渐地染上一丝暖意:“嗯,会好的。”
但声音还是太低,低得不能再低。
仿佛说出这四个字,就足够耗费他全身的力气。
很多年来,他迷恋这样站在高处的感觉。
向上。
向上。
这个词像毒品一样,盲目地吸引他,甚至于令他上瘾。
阶级、鸿沟、地位……这也是他的原罪。所以他要拼命往上爬,要得到更多。
在地下的时候,想要洗白。站到了地面,又想要继续往上走。有了钱也不够,还要有名。被世人爱戴,被世人崇拜。那就站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他能够彻底将规则踩在脚下,能够去触碰他原本根本碰不到的阶级,才是真正赢了。
赢了吗?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得到什么。
欲望,名利,权势,这些东西追求到了极致,也只剩下空虚。
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无关紧要。
他最想要的,只是有一个人,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当他站在噩梦边缘的时候,还能够握住他的手,用这样坚定而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会好的。”
池晏终于抬起头,专注地凝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这才是他的全世界。
他在心里反复地默念这三个字,就像咀嚼一颗薄荷糖。
会好的。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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