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晏回到s星,就重新开始忙得昏天暗地。
其中最紧要的一桩事,是他终于接到了时任总督梁严的那通祝贺电话。对方在电话里正式承认了自己的败选。
一周后,池晏按照流程,前往总督府,与梁严进行了一次礼节性会晤。
尽管此时的梁严已在竞选中一败涂地,但过渡期间的他,名义上仍是总督。只是政治权力受到了诸多限制。
这场会晤称得上是相当之暗流涌动。
表面上,两人始终和和气气,宾主尽欢。梁严也在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继任者介绍着诸多事宜。
但实则从各种不足为人道的细节上,他都在不遗余力地使绊子。
例如从进门起,梁严就故意让池晏干等了快二十分钟。
在与池晏说话的时候又频频打断他的话。
但这年轻的男人始终不言不语,脸上含着温文的笑。
像是拔了牙齿的老虎,没有半点脾性。
梁严心中诧异之余,渐渐腰杆也挺直了起来。
或许这家伙也不过如此。他心想。
最后站在行政办公室里时,梁严明显有点得意忘形了。他心念一动,不禁出言暗示道,自己另有要事在身,或许无法再参加新总督的就职典礼。
这显然是个极其失礼的行为。
但池晏仍然不为所动。
他沉默着,环视这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一切都和他梦中的情境毫无区别。
一张桃花心木的长桌,正对着四季盛放的玫瑰花园,而深红的墙壁上,亦触目尽是浮雕、名画和巨幅的挂毯。这令他感到厌倦和乏味。
他抬起头来,望着站在面前一脸窃喜的中年男人。
突然淡淡微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桃花心木的办公桌:“这张桌子好像有点空了,是吗?”
梁严一怔。
接着手心慢慢地冒出了冷汗。
这桌上本该有只古董花瓶,但是却被他私自带回府邸里把玩,又在盛怒之下,失手给砸了他自觉这事做得不够体面,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
池晏怎么会知道?
再一次触及到对方的目光,梁严不禁感到内心凛然。
这年轻人仍然是那样眉眼懒散,嘴角含笑。
但梁严终于明白,原来这一整天下来,池晏并非是在忍耐。
他根本只是漫不经心。
整个s星都已经是他的。
何必再跟自己计较这一两句口舌的得失?
这之后,梁严自然不敢再造次,只是本分做事。
会晤很快结束,两人慢慢往外走。恰好内务管家过来,恭敬地问池晏,是否需要另外安排陈小姐来总督山参观。
“找她干什么?”他挑眉笑道,“她很忙。”
对方忙道:“但她是未来的女主人……”
按往常的规矩,总督府的装潢风格是否需要调整,该重新购置什么新家具,这些事都该由女主人来操持。
但池晏却只是瞥了他一眼:“不用。这种小事不要打扰她。”
内务管家低下头:“是、是的。”
当然,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小事,反而开始怀疑这只是总督大人的托词:到底两人还未结婚,那位陈小姐,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女主人。
他嘴唇嚅嚅,又想要说些什么。
却听到池晏继续道:“未来我们也不会住在这里。”
他愣住了。
不住总督府?
这太没规矩了。从来没有哪一任总督开过这个先河。
但对方的口气却是这样理所当然,让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敢真正将规矩挂在嘴边,过了半天才踌躇着,随便寻了个由头:“那、那么安保问题……”
“这对我而言,也从来不是问题。”池晏似笑非笑地说。
他说这句话时,尽管仍是对着管家,反而很平静地看了梁严一眼。
但就是这淡淡的一眼,却让对方在一瞬间毛骨悚然起来仿佛他站在冰面上,切实地听到了破碎的“喀嚓”声。
他全部知道了。
梁严心想。
知道自己曾计划在大选夜派人出去制造混乱,给他泼脏水;也知道当他在集会上遇袭的时候,自己故意命令星际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延救援时机。
但此时此刻,他们仍然能够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交接工作。
他从未见过哪个年轻人有这样深的城府。
突然间他只觉得庆幸幸好,自己不曾真正做过什么。
否则一朝倒台,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疯狂的报复?
但即使梁严不再明里暗里地使绊子,池晏又有雷霆的手段,总督这个位子仍然是不好坐的。他一度忙得几夜都不能阖眼。
因为梁严扔给他一个烂摊子。
也因为他们所正面临的,是一个空前紧张和严峻的时代。
无论对于s星,还是首都星,都是如此。
经过多轮谈判,首都星长达数月的大游行,总算告一段落。
但基因检测中心仍然元气大伤,不仅彻底失了民心,还成为了高层眼中的弃子。
为了能尽快平息民愤,他们只能推几个人出来做牺牲品。
而胡主任就是背负着骂名,被辞退的人之一。
他从来都是天之骄子,名校毕业,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基因检测的中层。他隐约也知道身边有些同事在私下做些什么勾当,但他向来对此不齿。
没有想到,大船倾倒的时候,自己无权无势,反而成了第一个被推下水的人。
从前他有多么受人欢迎,现在就吃了多少冷眼。整天只能坐在家里喝闷酒,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沙发上。
妻子早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照着她的话所说,他们本来也是靠基因才结婚的,根本没什么感情基础,这能有多作数呢?
某一天晚上,他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里,一个冷淡的嗓音响起来。
“胡主任?”
“别这么叫我。我早不是什么主任了。”他颓然地说。
“你可以是。”对方轻笑一声,“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什么邀请?”
不知为何,暗夜里,这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魔鬼的邀请,格外地蛊惑人心。
他仿佛预见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商业检测。”对方说。
接下来,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原来给他打电话的,竟然是现任s星总督。
对方宣称自己在考虑建立一个全新的基因检测中心,并邀请他去s星就职。
但不同于首都星的强制检测,这座新的检测中心,将完全是作为一家商业机构而成立。
付费提供服务,并且仅仅作为一项技术参考,为公民提供建议。
池晏淡淡地说:“我尊敬你作为科学家的操守。但是你我都很清楚,任何技术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即使在生物学的范畴内,你们的检测结果能够绝对准确,决定两个人是否真正匹配的,也不可能只是生物基因。”
“所以,这不应该是一项标准。但它的确可以是一种选择。”
胡主任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紧紧地握着电话。
手边还堆着一堆空酒瓶。但不知何时,酒已经醒了。
而他听着这位年轻政客,缓慢而懒散的语调,心声巨震。
一字一句,都太精准,正中靶心。
令他豁然开朗。
也令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胡主任真正落魄后,他万万没有想到,还肯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并非是自己的家人、爱人,反而是一位已故同门师妹的丈夫和女儿。
师妹的女儿是个女导演,自身基因有缺陷,所以他帮着安排过几次内部体检。除此之外,以他作为主任的权限,也做不到什么了。
说到底,其实他并未帮过这一家人什么大忙。
但师妹的丈夫陈先生,了解到自己的糟糕境况,竟然还愿意再拉他一把,多次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吃饭,喝酒,聊天。
偶尔也会见到师妹的女儿。
不过这位陈导演工作忙,很少出现。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两人。
某天夜里,两个失意的中年男人,都喝得烂醉如泥。
胡主任醉醺醺地揪着陈先生的衣领,大喊道:“基因检测有什么错?!这明明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它帮助了多少人,它改变了这个时代!”
陈先生也用力地打了个酒嗝:“是啊,假如没有基因检测,我怎么可能会娶一个……这么好的老婆……她那么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重重地趴倒在桌上,不再说话了。
起先胡主任以为他是睡着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却隐隐地听到了啜泣声。
慢慢地,啜泣声又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有罪。”陈先生痛哭流涕地说,“我们明明从来不吵架的,可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偏偏就跟鬼迷心窍一样,说出了那些最恶毒的话?”
“我知道,我只是恨自己太无能,没有办法给她们更好的未来。可是为什么话说出了口,反而成了伤人的刀子?后来我想要挽回,但她就这样走了……如果不是为了松松,我早该跟她一起去了,去地下求她原谅……”
这些话说得没头没脑,胡主任直到最后也没太听明白。
他本身也喝醉了,浑浑噩噩,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chase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像是兜头一桶冰,从自己的头顶上砸下来。
鬼使神差地,记忆变得很清楚。而胡主任总算是彻底理解了。
其实当时这些话,根本就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一个男人在酒醉后,终于狠下心来,揭开了自己血淋淋的痂。
或许某一部分的他,也早已经随着妻子而死去了。但过去的幽灵仍然形影不离,在每一个孤寂的夜晚,无穷无尽地审判着这个男人的过错。
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匹配度再高的夫妻,也不会永远恩爱,也也有可能要闹到离婚。
因为说到底,即使两个人再相似,他们仍然是不同的个体。要一起生活,就要互相包容、妥协和磨合。这是一生的学问。
基因匹配是一条捷径。
但并不是万能钥匙。更不应当成为一道绳索,捆住夫妻二人。
chase说得没有错,技术永远不可能十全十美。
但技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效益最大化,只取决于是谁在用,如何用。
于是此刻的胡主任,尽管有满腹的话要说,但是嘴唇颤了又颤,终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轻声道:“我听说,你在s星名下有一个很美的科技园区……”
池晏微笑道:“当然。欢迎你来。”
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又紧。
胡主任不禁热泪盈眶。
他的事业和信念都被帝国摧毁了。但这个男人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于是他像是一根枯木,重新长出了新枝。
但在挂电话之前,他突然又想起来,这个男人并非只是s星的总督。
他也看过电视,知道chase和陈导演的恋情。
这人还是师妹的未来女婿。
于是胡主任犹豫又犹豫,最后仍然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和松虞……”
不过开了个头,他就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反而是池晏不动声色地笑道:“我们怎么了?”
对面仍然是沉默。
池晏耐心地等待着胡主任的回答。
他知道以胡主任的权限,并不能知道他和松虞的基因实情。因此在这个男人的认知里,旧友的女儿仍然患有基因缺陷,是爱无能的。他好奇对方会说些什么。
“没什么,祝你们幸福。”最终胡主任只是叹息了一声,“有时间的话,去看一看她爸爸吧。他一直很想见你。”
池晏勾了勾唇:“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
权力交接阶段,他尚不能入主总督府。
因此此刻的池晏,仍然独自坐在公司顶层的办公室里,俯视着方才被胡主任赞美过的科技园区,浩瀚而沉寂的夜。
窗外的灯光,像是漆黑大海上的灯塔。令他重新看到了什么
涣散的视线,重新汇聚成形。
那是公爵府的花园。
而池晏的眼前,也再一次出现那张纸:他们真正的基因检测报告。
「陈松虞匹配度池晏」
「匹配度:100」
100。
它本该象征着完美,但也如此刺眼。
回到那一天,昏暗的办公室里,公爵将这张纸向前推了推:“现在,它是你的了。”
而当时的池晏,尽管内心惊涛骇浪,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多谢杨叔叔。”
他将薄薄的纸叠起来,妥善地收好,重新推开门,回到了喧闹的花园。
阳光普照。空气里有轻快的音符在跳动着。
日光照耀着花园里的喷泉,折射出一道靡丽的彩虹。
一场盛宴。
他一眼就看到了松虞。
她还站在人群之外,举着摄影机,心无旁骛地拍摄。
于是池晏慢慢地走过去。
从背后重新抱住她。
他心神巨震,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但松虞根本毫无察觉,只是很自然地在他的怀里动了动,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这依恋的动作,也无声地抚慰了他躁动不安的心。
“你去做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她漫不经心地问。
“公爵找我有点事。”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很平静。
“不是要招你做女婿吧?”松虞开玩笑地说,“哎,不对,他和杨小姐这关系,该怎么称呼你来着?我也分不清了。”
“傻瓜。当然不是了。”他淡淡笑道,“我都说过,我有未婚妻了。”
她没说话,但是耳朵却红了。
于是池晏低低地笑出来。
又侧过头去,轻轻吻她的耳廓。
松虞本能地想要躲开,但却并没有成功。
因为他太坚持。
她不曾看到他幽深的目光,是如何凝视着自己。
但唇舌沿着她的耳廓,像是潮湿的雨水,在涨潮的海岸,勾勒出一个湿漉漉的形状。太缓慢,也太温柔,反而令她有种耽溺感。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也有种近乎失控的悸动。
“……别闹了。”她喃喃道。
但池晏不说话。只是继续吻她。
背靠着他的胸膛,她甚至疑心自己感知到了极其紊乱的心跳但怎么可能?
这可是池晏。
大概只是现场的鼓点太过狂躁了吧。
然而松虞并没有想到,狂躁的鼓点会彻夜鸣响。
他的吻明明还是那样温柔和绵长,但是另一半却又那么暴戾,不顾一切地索取。如同不肯鸣金收兵的狂战士,无尽的征伐,一直到厮杀到最后一秒。
直到血和肉都被拆吃入腹了,仍然不肯善罢甘休,连骨头都要被抽出来,每一寸都被刻上他的刺青。
某一瞬间,松虞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拖进深海里。正如他的目光,深不见底。
像藏在海底的废墟,是死寂的。
但下一秒钟又变得热情起来。
海平面的光,只是照亮他一瞬间,就足够他献祭所有,甘之如饴地化成灰烬。
最后松虞只能将这理解为,这是离别前的不舍。毕竟他明天一早就要回s星。
于是她搂着他汗津津的胳膊,安抚地说:“好啦,很快就会再见的。”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黑暗里,池晏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在审视着自己。
像是灵魂脱出了肉身,却又还挣不开无形的丝线,深陷在尘世里。如此矛盾,如此挣扎。
他早该想到的。
他们这样契合,从身到心。
所以,根本没有第二种答案。
可是,她竟然骗了他这样久。他一次次地查证,始终找不到结果。心从云端被抛下来,又被涨潮的海水所填满。
上天入地。
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带给他这样的体验。令他心跳如擂鼓,反反复复地,活着又死去。
他真是个傻子。
池晏剥开松虞湿漉漉的头发。
凝视着这张脸。月色下,她像是脱了蚌壳的珍珠一样白。
可是他发现自己甚至不忍心去戳破她。
去令这张脸上,出现一丝一毫的为难。
于是他只是淡淡地问她:“最近电影准备得如何?”
松虞一无所知,反而很认真地回答:“剪辑又调整过了,比你之前看的版本要好;配乐或许也要改一改,最近在做宣传物料和预告片……”
池晏被逗笑了。
因为她这仿佛在汇报工作的严谨态度。
她不知道自己讲起电影的时候,眼睛都仍然是亮的。有多么迷人。
“……总之,我还是打算按照原定的档期上映。”这是她的总结陈词。
“唔。”池晏轻声道,“我记得你之前对我说,上映的时候,要告诉我一件事?”
松虞笑了笑:“是啊。”
“提前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她一口回绝。
“为什么?”
“仪式感啊,要留到最后。”
仪式感。
这个词真好听。
“好吧。”他笑了笑,“那就以后再说。”
“我等你。”
“嗯。”
池晏想,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但他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留给了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知道对于她而言,基因并不美好,反而是种枷锁。
所以他愿意等。
等到她真正向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回s星后的某一天下午,池晏抽空来到一座教堂后的墓地。
墓地尽头有块干干净净的墓碑,上面并没有写名字。
而他弯下腰,放上一束鲜花。
“我找到了那个人。”他平静地说,“我们的基因匹配度有100。”
“你看到了吗,我亲爱的姐姐?”
他缓慢地擦去了墓碑上的灰尘。
又将一张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展平l褶皱,将它平摊在墓碑前。
“可是我也早已发现,其实我不需要这张报告来证明我对她的感情。我要的是人,不是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真的重要吗?如果他爱你,就不会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你,更不会让你在他和我之间做选择。”
他笑了笑,将打火机拿出来,斜斜地点燃了检测报告的一角。
动作毫不迟疑。
火舌飞快地往上窜,很快就吞噬了那确认无误的数字。
100,彻底付之一炬。
一切都化成灰烬,被风吹散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但我会娶她。”池晏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因为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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