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师, 别担心,”谢淼淼帮他拉开椅子,冲他眨眨眼, “下一次不是你的庆功宴就是他的庆功宴。”
聂锦华笑道:“淼淼这话说得好,”又问柯屿, “怎么样小岛,明天的首映你来吗?”
柯屿不敢回头, 不知道商陆的身影走出多远了, 又是去哪里接瑞塔。如果不小心让他看到商陆扶着瑞塔的画面,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失态反应。听到聂锦华问话, 他客气地说的:“来的, 栗老师和沈老师都很期待。”
“你不期待吗?”
“我……”柯屿笑了笑,“期待。”
商陆的作品太少了, 两年下来,他每句台词都会背。他的推特很久不更新了,可是以前的习作还在, 柯屿用小号翻看, ip地址挂在伦敦, 偶尔留言也是用英语, 仿佛是一个来自不列颠的小粉丝。他看商陆大学时为斯黛拉的剧团拍摄的排练花絮,看他为裴枝和制作的个人纪录片和乱七八糟难以归类的短片。
可是他自己出镜的时候那么少,柯屿便只能翻来覆去看「偏门」的官方花絮, 足足三个小时, 当初跟正片一起打包给了网播平台。弹幕很多,常为他专注的模样尖叫,不过最多的还是磕导演和主角的糖,说他们天作之合, 说商陆对柯屿真温柔啊,说柯屿看商陆的眼里有星光。
漆黑的影音室里,柯屿屈膝蜷在沙发上,投影仪银幕照亮他的脸。蓦地出现一段很长的弹幕:
「人生若只如相见,那年他说他是他心里最好的演员,绝不敷衍,他说他是他所见过最天才的导演,不假思索。星云奖一抱竟成绝唱,他和他终究已经分道扬镳。」
有时候也忍不住要去逛cp超话,更小心翼翼了,生怕被人扒出小号,点赞都只敢赞了又取消。精华帖数据都很高,柯屿挨个点进去看,看他们逐帧逐帧地析两人同框时的微表情,言辞振振,连当事人都被说服。点进评论区,高赞说:「连当初最会磕的花儿姐都脱粉了,『磕上头了』不是真的,只有be后的满地残渣。」
“花儿姐”盛果儿不是脱粉了,是已经跟在袁荔真身边去学习当一个真正的独当一面的经纪人,忙得没时间磕cp——何况,还有谁比她更清楚这段关系的惨淡收尾?
她可是陪着柯屿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沈喻的诊所,一次又一次在诊室外的沙发上等到睡着又醒来,等到焦虑又麻木。
沈喻从业经验丰富,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了,但对上柯屿,他总是审慎更审慎。他比从前更擅长伪装、更深更厚地包裹自己了。沈喻一个心理医生干起了厨师的行当,一层层剥洋葱,剥到最后,看到一株幼芽在风雨里飘摇。
“柯老师,”沈喻斟酌着一字一句,低头翻阅许多年前的病例,找到「商陆」那两个字,“如果某件东西令你痛苦,令你泪流满面,……我建议你放手。”
深度催眠后醒来的笑容很恍惚,柯屿目光艰难聚焦,脸上浮现下意识的笑:“怎么会?当初,是你建议我抓住他的。你说……你说如果有让我觉得温暖、喜欢,可以汲取到快乐、力量和决心的东西,就去追。”
沈喻微笑鼓励性地听他说完,“但是,它现在已经变成了让你痛苦的存在,为什么还要死死抓住不放?你就好像一个在水面抓住浮木的人,下面就是万丈悬崖和瀑布,你知道,你想要留下的这截浮木迟早会从瀑布坠下,但你还是不松手。你要明白,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是有限的,你跟瀑布拔河,跟痛苦拔河,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你也跟着粉身碎骨——”
“那就粉身碎骨。”
沈喻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那句温柔的“let it go”也再难出口。
·
聂锦华个性挺无聊的,喜欢仗着地位问些不合时宜的问题,他问柯屿:“要是栗山老师拿奖了,我们商陆落选了,你打算怎么安慰他?”
自己的痛苦没必要给别人看笑话,柯屿没那自怨自艾的心境,抿唇一笑,四两拨千斤地说:“其实我更想知道,要是我落选了,商陆打算怎么安慰我。”
新片首映在下午的卢米埃尔大
厅。
正式开映为三点十分,但是从上午十点开始,队伍就已经排得望不到头了。作为全世界少有的邀请制电影节,现场的每个人都被主办方划分为了三六九等。总归就两千多号座位,持蓝色和黄色证件的媒体是食物链底层,要想看首映就只能顶着太阳人工排,一边看隔壁红毯区的实时直播打发时间。
不是他们不想去红毯区凑个热闹,而是文字记者没法儿去看红毯,就如同拍红毯的摄影记者没法儿来排队看电影一样。
“改明儿不申请文字记者了,搞个□□拍明星去,省得每天起早贪黑还得赶稿子。”记者胖大哥说。
“要说戛纳对商陆真够重视的,年轻导演里独一份吧?看看这红毯分量。”另一个瘦长个的记者紧盯着屏幕,一边“嚯,这不是那谁吗”,一边“牛逼,那谁都来了”,“凯特这礼服真飒”,“老罗宾逊还是风采依然啊”。
“我刚算了一下,商陆还没满三十呢。”胖大哥忽得说。
“年少有为。”瘦个儿还盯着红毯移不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要真没满三十搬一座金棕榈回去,……这得炸吧?”
两人面面相觑,“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那昆汀靠《低俗小说》拿下金棕榈,也他妈不过就三十一。”
有关金棕榈究竟有没有一条默认的三十基准线,两人还未争论出高低,「花心公敌」剧组入场了,栗山和沈聆精神矍铄,与媒体和摄影机打招呼,但并未多逗留。
“要我说栗山这名字取得真够菜的,啥玩意儿。”
“柯屿演得好,首映我排到了,在山顶,幸好是普通话,否则字幕都看不清。”
胖大哥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听说口碑炸了。”
“就是好看,举重若轻,要不说栗山大家风范。柯屿那角色别看简单,但是被他演得特有味儿,他妈的,你说人这一开窍真就是天差地别哈?”
说到这儿,瘦个儿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柯屿怎么没跟剧组一起走红毯呢?”
还真是,摄
影机谁都没拉下,栗山剧组是一起亮相的,唯独少了主演柯屿。
“避嫌吧。”
瘦个儿摇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深仇大怨。”
柯屿已经在厅内了。他谢绝了主办方安排的最好最靠前的位置,坐在了靠后一排。红毯惯例是主创团队压轴,大厅内座无虚席,柯屿一直在闭目养神,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连着鼓膜震动,蓦地一阵惊天动地的骚动和掌声,真正是如潮水一般。他睁开眼,看到商陆在官方的引邀下走入。
果然是钻石一样闪耀,太阳一样瞩目的存在。
他穿深色西服,远看就觉得很考究,何况以他的身高身材,也根本就没有穿不好看的衣服。跟在他身后的是纪允,比起来,他的气场就弱了很多。也难怪,他毕竟才十七岁,今年生日未过,所以连成年都算不上。可惜的是,不论他得不得奖,戛纳史上最年轻的影帝都不是他这个岁数。
商陆对观众席鼓掌鞠躬谢意,简单的动作他做来是不一样的,自有一股气定神闲而矜贵的风度,接着在纪允身后的撑了下,似乎是有意给他打气,也是提醒他别吓到发愣。
纪允的光芒被他掩盖得彻底,但他绅士地让了出来,要让大家瞩目他的主角。
电影开始放映,开场就是地下摇滚的live现场,炙热沉闷,挥汗如雨,汗凝在光膀子的皮肤上,一截银链子在昏暗的舞台灯光下的一闪而过。纪允的角色和他本人太不一样了,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格,刚才还心虚苍白的单薄少年,一下子成了又冷又酷,但却令人如同燃烧般的主唱。
片名打出:「最终我们仍会眼神交汇」
柯屿搭着二郎腿,两手十指交叉搭在腿间,看似很松弛,背却绷得很直。
这原本是他和商陆的电影,这个角色……商陆说,是想着他写出来的。那么,也是想着他拍出来的吗?恐怕不是,因为从纪允身上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影子,从样貌、形体、神态和表演技巧,都截然不同。
原来商陆在拍这部电影时,是把他忘得一干
二净地去拍的。
纪允在他镜头下很有魅力,演技没有青涩感,找不到演的痕迹,浑然天成的,天生就能适应镜头的那种窥探感。柯屿忍不住想,如果换了是他,能表现得比纪允更好吗?
「眼神交汇」拍的是个出轨的主题。谢淼淼演的角色是乐队鼓手的骨肉皮,却在一次台下观演时,与台上的纪允眼神交汇。这之后,她才知道纪允是乐队二次重组后的新主唱。故事就在抑制不住的欲望中发展,镜头和氛围都很黏腻、闷热、潮湿,大厅冷气充足,却让每个观众都恍如置身一个湿度高达九十又不通风的地下室,夏季没有空调的夜晚便是如此。
“停电了。”纪允说,拨了下吉他。他在调音。
谢淼淼勾着腿,光着胳膊的上身斜倚门框,啪地吸燃嘴边的烟,却没有松开打火机。
“借你光。”
她说,纪允没笑,就着火光拨动丝弦。
外面狂风大作,台风就要来了。
“喂。”淼淼叫了纪允一声。
纪允皱眉:“你很烦。”
“看我。”
纪允微微抬起脸,看个屁,打火机熄了,眼前一片漆黑。
“啪。”
火光燃起,淼淼勾着纤细无垫的蕾丝bra,冲纪允挑挑眉。
她丝质吊带裙前有凸起的两点。
“无聊。”纪允说,收回目光,喉结咽了咽。吉他一声拨弄,走音了。
“喂。”淼淼又叫他。
“有完没完?”纪允头没抬,语气里都是邪火。
“再看我。”
过了一秒,纪允还是停下了动作,不耐烦地撇过脸去。
打火机熄灭着,眼前一片漆黑,他瞪着双眼,少年人细致的喉结用力滚动着。
“啪。”
火光燃起,淼淼勾着蕾丝内裤,冲纪允得意地扭了扭纤细平瘦的身体,仍是挑着眉的。
“你神经病吧谢淼淼!”
淼淼咬着唇,眼睛很亮地看着他,松开拇指。
黑暗中一阵窸窣响动,再次亮起时,谢淼淼赤身裸体,向上弯起的食指里勾着长裙吊带,“台风来了,纪允,我的皮
肤说它想你。”
火光再度熄灭,在倾盆而至的大雨中,他们纠缠着吻在一起。
浪漫、唯美、性感,充满着少年人不懂爱恨不知情仇的轻佻。也许这种轻佻自私、肮脏、下流、十恶不赦、要小孩子捂住眼睛,但它是美的。
观众忍不住鼓掌,柯屿在掌声中泪流满面。
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天气,这样来自皮肤的想念,这样一束火光便接一次吻的任性,和这样的一个停电的夜晚。
「柯老师,如果有一天拍爱情片,我想把停电的着一段放进去。」
很难比较放映结束时,「眼神」和「花心公敌」的掌声究竟谁更长久。两部都是轻巧经典的爱情主题,但完全是不同的方向。主演也是,一个举重若轻,一个纯粹决绝,从各大奖的审美偏好来说,商陆的占优。
但是「眼神」的票房肯定比不上「花心公敌」了,任何一个发行商都可以断言,两者的最终票房甚至都不是同一个量级,栗山有望靠这部刷新自己的个人票房纪录,而那时候……柯屿就是百亿票房影帝。
结束后有例行的访谈时间,没有媒体离场,大家都想听听这个神秘高傲、拒绝了戛纳两次的导演会如何应对各种问题。
“昨天西蒙问你,什么才是你心目中的好演员,你说是勇敢的人,那么今天终于可以问了,”记者笑谈,“你找到你心中这个勇敢的演员了吗?”
纪允就站在一边。
商陆接受访谈向来很直接,他好像不需要怎么构思答案。固而,这场面对着数千号人和全球影迷的停顿,便显得很罕见。
他停顿后,勾了下唇,是个近乎于笑的表情:“找到了。”
也许是错觉,但这个笑看着充满了释怀。
“纪允很有天赋,他在镜头前是完全打开内心的,这就是一种勇敢,意味着他可以承受各种不同的人生、演绎各种不同的人格,甚至去拥抱痛苦、消化痛苦。”
其实都知道是场面话,但被他说出口时,总是充满着一种笃定。
这会令听着的人感到
自己是被坚定选择的。
他会为了这份坚定赴汤蹈火。
有什么人从应急通道离开了。冰冷的铁门开和,发出沉重的砰声,虽然失礼,但在热闹的放映厅其实并不算突兀。推开门时,高悬的通道灯的绿光照不透他的惨白,也照不清他嘴角那一抹诡异的、似哭似笑的弧度。
门开了。
光和热取代了放映厅里的暗与冷。柯屿眯起眼,脚步仓皇。戛纳五月午后的阳光骤然洒下,让他西服下不住感到冷意的身体有一丝回暖,继而却更深地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首先把商陆当个人,其次当个有抱负有操守有信念的导演,最后是一个把电影当作毕生事业的导演
他不是爱情的工具人,我先说了。柯屿去了栗山的剧组,商陆挑合适的演员,这都是很寻常的事情,事业和爱情是分开的。
至于他的笃定,这是他的人格魅力,他最早对裴枝和便是这样,后来是柯屿,之后是纪允,淼淼没写,其实淼淼也有。当然,他对柯屿倾注的热情和信念,是无可匹敌的,不是裴枝和和纪允可以比较的,比如他绝不可能为了纪允万一有心盲症做到那种程度。
他会一直发掘好演员、有天赋的演员、有天赋的编剧、有天赋的摄影师,这是他毕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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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读者对文案的「三次主演」误会了,文案的那个语气显然是媒体和吃瓜群众视角,在眼神官宣时,他们就已经震惊“第一次是柯屿,第二次是柯屿,第三次还他妈是柯屿”,在这里特别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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