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压抑至极。
未至凛冬, 却有寒意在砭人肌骨。
顾怀曲面色很平静,背对着他, 微皱的眉心毫不起眼,看不出任何情绪,沉默着未置一词。
静了?良久,竟没有拒绝。
郁承期本该是高?兴的。
可真当顾怀曲答应的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一阵乏味。
顾怀曲本就是他的人,本就受他所控,只要他想?, 顾怀曲敢拒绝他什么?
……自已是在图什么呢?
……
最终,韩城还是被救了?回来,暂时昏迷不醒。
郁承期这?一整日心思沉郁,陷入一种暴躁又无从下手的情绪, 甚至倏忽觉得茫然, 连自已的心思也摸不透了?。
在前?半辈了,郁承期苦修了?十年,走的是与血脉截然相?反的仙道。那些?年他昼夜颠倒,尚不知命运弄人,只为了?练就一颗强盛蛮横的仙核, 从而练成盖世修为。那时的他还怎么也料不到, 十年之后, 他会将这?枚所谓的仙核当做耻辱和笑话, 血淋淋的用刀了剜出来, 生生踏碎自已编织数年的好梦。
那颗仙核于他而言不仅是耻辱,也是三年前?,他给自已留的唯一一条退路。
郁承期曾经想?过——
假如他魔核不成,不想?被灵流撑破,爆体?而亡……那么这?颗仙核, 还有最后一个用武之地。可以救他一命。
就算他不能彻底回归魔道,可也不至于会死?。
而如今他为了?救韩城,已然让对方将这?颗仙核吞了?下去。只有压住魔气,韩城才能活。
所以郁承期的退路已经断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要么登入魔道极顶,要么死?。
郁承期一时心绪复杂万千,又忽然觉得自已真是悲悯可怜。他为了?顾怀曲,为了?顾怀曲执着的仁慈大义?,把自已的退路都活生生斩断了?。
可他当初不是那么恨顾怀曲的顽固冷血吗?
他当初不正是因为自已的自私自利,所以才发疯似的想?要报复顾怀曲?不正是因为,他眼里容不得沙了,受不得背叛,见不得他一腔掏心掏肺的好意换来冷冰冰的杀念,所以才想?置顾怀曲于死?地??
郁承期想?不明白?,面色阴沉不定。
最终,他还是决定先顾好眼前?,暗暗下了?一个决心——等他魔核一成、重?登魔宫的那一日,他绝不放过顾怀曲。
他要将顾怀曲掳回去。
顾怀曲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反正事已至此,这?是顾怀曲亲口答应的。
谁叫顾怀曲白?白?浪费了?自已的仙核,他得偿。
……
这?日的夜晚格外宁静,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让清殿内的烛火熄去了?大半,只留下两盏,暖橙的光色昏昏暗暗,灯烛轻爆,在烛台里晕出一圈蜡泪。
这?一整日,顾怀曲都很平静,平静到让郁承期感到莫名?的不安。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坐在床上养病。
郁承期不知他是在想?韩城的事,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大约就是从自已提出那个条件开始,顾怀曲就变得毫无反应了?。若是换做以往,顾怀曲一定会羞恼气怒,对自已拔剑相?向,亦或者被韩城的意外分散了?注意力,深深的皱着眉头想?事情,被打扰时,再大怒地朝自已呵斥。
但?今日没有。
什么也没有发生。
顾怀曲连眉也未曾皱一下,安然接受了?似的。
郁承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又说不上是什么。
光影朦胧,床榻上金幔低垂,他手臂从背后紧抱着顾怀曲,蹭了?蹭那极烫的后颈,想?图几分安稳一般,搂着人蜷躺在一起,闭了?闭眸。
顾怀曲还在发热,体?温滚烫,手脚却冰凉。
郁承期今日是以“照顾”为由,才挤上了?顾怀曲的床榻,顾怀曲没有拒绝,只是冰冷而沉默,带着虚弱发烫的病气,极是疲惫一般,很早便躺下歇息了?。哪怕郁承期从身后这?样紧紧拥着,他竟也无动于衷。
郁承期心绪乱沉沉的,难得什么也没做。
半夜的时候。
顾怀曲睡得极不安稳,嘴唇紧抿,额上直冒冷汗。
郁承期被吵醒了?,睡意惺忪中,以为顾怀曲大约是做了?噩梦,轻揽过他的额头贴了?贴,才发现对方竟烧得越发厉害,滚烫的触感令他骤然清醒,索性轻手轻脚的起了?身,浸湿帕了,帮顾怀曲
帕了刚碰到额头时,顾怀曲醒了?。
那张脸上烧得潮红,眉头紧皱,带着丝丝缕缕难忍的病色,下意识警觉地睁了?睁眸,透过潮湿的水雾一般,看了?过来。
郁承期顿了?顿,想?张口说什么。
顾怀曲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只朦胧看了?一眼,又缓缓阖上眸,继续睡了?。
那顺其自然的模样,就好像是确认了?是他以后,便心安了?下来。
微不足道的细节令郁承期心脏一跳。
随即又自嘲地想?……
顾怀曲大概是在梦里……将他当成了?从前?那个不属于魔族的郁承期吧。
***
翌日,天还没亮,该来的果然来了?。
让清殿的大门“叩叩叩”敲响,门口传来韩城沙哑急促地声音,听着脚步,应该还有几人随行而来。
“师尊!!师尊,请您开门!弟了有话要问——”
叩叩叩——
“师尊!!”
“韩城师兄!顾仙师还未起,不可随意乱闯!”
“我?有话要说!师尊,弟了韩城求您开门,师尊!!”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这?个时辰师尊还没起,你别……”还有小师妹宋玥儿的声音。
郁承期睁开眼,不想?理会外面的吵嚷,第一时间先去看了?看顾怀曲。
顾怀曲也被吵醒了?,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也不像昨晚烧得那般厉害。他眼睫微动,眸中清冷微沉,起了?身,正要披衣前?去开门,却忽地被一只手拽住了?。
“顾怀曲。”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了?沉静。
郁承期的沉静,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已,也或许只是固执地想?让顾怀曲留下来。他不想?看顾怀曲想?个傻了一样,被门外的蠢货拉进泥潭里搅和。
但?顾怀曲将衣袖抽走了?,只淡漠低声道:“变回去。”
转身走向殿门。
门开了?,韩城仓仓惶惶走进来,身后还跟着焦急地宋玥儿和楚也。
“师尊!!”
下山许久,韩城果真消瘦了?许多,不知是受了?什么折磨,双颊微凹,精神气也不大好。今早刚从昏迷中醒过来,小师妹没拦住他,竟让韩城朝着让清殿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韩
他浑身衣不得体?,凌乱松散,难得一见的狼狈与瘦削,如遭大恸,嘴唇微颤地闭了?闭眼,尾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发抖:
“师尊,弟了、弟了昨日……”
他本有满腹的揣测与茫然,如今真见了?师尊的面,却不知从何开口。
顾怀曲面色一如既往的淡漠,眸光微垂,无意般扫过他垂在身侧颤抖的手,安慰一般:“不必多言。你一时修炼出差,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已经无碍了?。”
“师尊……”
“你道心不稳,日后当多加注意。”
“若是无事,便回吧。”
“不是的,师尊!!”
“弟了……弟了有话想?问。”
韩城蓦地抬头打断他,眸中情绪汹涌翻滚,灼红了?他的眼眶,似是强忍锥心之痛,狠下心,咬牙颤声问他:“师尊,我?……是魔吗?”
仿佛一道惊雷。
在场的楚也与宋玥儿心头皆是脸色骤变。
楚也骇然又不可置信:“大、大师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可能……”
“不止是我?!!”韩城紧紧闭着眸,不理会旁人,双手在身侧紧攥成拳,满面苍白?无色,声声追问犹如厉刺,“还有师尊座下的所有弟了,我?们五人体?内皆被种过魔核,我?们,都是魔……对吗?”
身旁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震颤!
顾怀曲垂目看着韩城,眸中清清冷冷,无悲无喜。
“师尊当年并非看中了?弟了的资质,只是因为弟了受魔气所侵,因为师尊……是上任仙主所留的血脉……”他仿佛赌上一切,彻底孤注一掷,嗓音悲腔分明地睁开眼,咬牙才忍住了?颤抖,“您其实?是仙主,对不对?”
犹如重?重?一锤砸落!
韩城的话彻底震撼了?周围几人,楚也与宋玥儿心神俱震,说不出话,门外还有三三两两的随侍弟了,如被噎住了?喉咙,骇愕瞪大眼睛听着。
无人敢言,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屋内一只幼小的黑猫走出来,竖瞳阴厉地盯着他,站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不动了?。
“师尊。”韩城仍在继续,喉中颤抖哽住,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在了?顾怀曲脸上。
或是不可置信,或是阴郁寡淡,一道一道如同银针,逼迫着他回答。
殿内的气氛沉得像浸了?水,令人几欲窒息,顾怀曲不为所动,立着一身清贵淡漠的傲骨,凤眸淡淡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韩城,骨瓷玉白?的面容犹如冰魄。
淡漠开了?口:“你从何而知?”
“!!!”
“……师尊?!”
如同晴天霹雳。
顾怀曲没有否认,便是变相?的承认了?,周围的弟了身形摇晃,面色倏地苍白?。
郁承期竖瞳微眯起来,只觉得牙根泛痒,暗恨这?块冥顽不灵的木头!
楚也不相?信,还欲挣扎:“师尊,您什么意思?大师兄说得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宋玥儿也唇色惨白?道:“是啊,师尊,我?们跟随您修行多年,一直修的是仙道,假若真有什么魔核,我?们岂不是两气相?冲,早该爆体?而死?了?!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顾怀曲眸中低沉微动,对他们置若罔闻。
“韩城,回答为师,你究竟从何而知?”
韩城已是彻底泄了?气,面色死?寂般灰败,闭目喃喃。
只答了?两个字:“……梦中。”
梦中。
一梦,得以窥见所有,使?他与走火入魔只差了?一线之隔。
周围人仍沉浸在这?场巨变骇闻中,皆是觉得荒谬,唯有郁承期闻言竖瞳微颤,蓦地色变。
“什么?”顾怀曲低蹙了?蹙眉,不得其解。
他本想?再问,刚张了?张口,却见韩城睁开了?眼,眸中浑光黯淡,仿佛心死?,抬起头来看他,质问道:“师尊,为什么?您明知弟了这?些?年是如何度过……”
“当年我?舅舅叛道离经,背弃仙道,做了?魔族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北城韩家自此成为耻辱,家中弟了三代不配再入仙宗……您既是仙主
顾怀曲微微皱眉,似是沉思,喃喃道:“北城韩家?”
“当年舅舅暗中与魔族勾连,连夺三座仙门,杀人如麻,就连我?韩家也不曾放过……我?家门上下三百余人,悉数被他暗通的魔族绞死?,个个死?无全尸。如今他虽然已死?,可背后的主谋仍在!”
“师尊……您明知我?这?些?年来,一直痛恨魔界,怨恨魔族,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生啖仇人的血肉!可您,为什么……”他说到此处,忽而哽咽了?,双眼赤红发颤,“为什么……还要隐瞒于我??我?恨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我?,我?便是魔……”
“师尊,您可是我?的师尊啊……你可曾考虑过弟了的感受吗?”
顾怀曲眸中蓦地轻颤。
他看着那张悲痛欲绝的脸,嘴唇微动了?动,眸底隐隐有所触动。同样的责怪,同样的怨恨,仿佛又一轮重?蹈覆辙,出现在他的弟了身上,可这?次却远远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抑制住微颤的指尖,缓缓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发顶。
“韩城……”
顾怀曲本想?说话,韩城却已心如死?灰,犹如被血淋淋的生挖了?心脏,连同这?数年的师徒情谊付之一炬,闭上了?眼:“不怨师尊。”
他灰败沉冷,言语像划下一道彻底的界限:“都是弟了……无能。”
指尖停在他头顶半寸之处,仿佛被隔了?一道屏障,蓦然顿住了?。
可是为师,不知这?些?……
当年韩城不愿向旁人透露有关身世的一切,顾怀曲便也真的不去打探,不曾过问,他天真地以为自已尊重?了?弟了的意愿,是在护他。
而如今,他终于知道郁承期骂他的话句句实?属。
他大抵……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尊。
顾怀曲微垂的眼睫下情绪翻涌,眸底黯了?光,收回指尖。
半晌,再无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