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承期已经忘了自已是怎么回到魔宫的。
直到贺轻侯小心翼翼地来询问他“宫宴是否要推迟”的时候, 他终于稍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周身气息阴郁低沉得难以捉摸, 好像整个人性情大变,浓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暗暗青影,难以形容的阴沉。
是了……
宫宴。
他恍惚记起这回事。
出乎寻常的吩咐下去,宫宴照常举行。
当晚。
魔宫大殿灯火通明,华光璀璨,庞大的流光阵将整座魔城映得恍如?白昼, 各个魔臣满面红光,鱼贯般涌来,第一次正式面见他们的新帝。
本该是普天同庆的日了。
但郁承期却提着剑,在大宴上杀了人。
桌案倒塌了, 瓷盏碎裂声刺耳, 满盘珍馐美酒洒落一地,酒渍洇湿了贵重的狐毛皮地毯,地毯上溅了大片的血,猩红刺目!
浓重的血腥气在整座大殿中散开。
众人噤若寒蝉,半敞的窗外灌进刺骨的寒意, 惊醒了酒意。
他们亲眼看见新帝穿着一袭昂重的滚金黑袍, 阴戾的双眸犹如一柄粗暴残忍的剥皮刀, 身形挺拔冷漠, 提着剑, 另一只手掐着某名大臣的脖了,将人活活拎起来,血淋淋捅穿了胸腔。
富丽堂皇的宫宴上,多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直至月上中天,殿里已经血流漂杵。
宴席结束的时候, 众人提心吊胆,纷纷如?潮水般退散,大殿里熄了大半的灯火,只剩几盏还微弱的亮着。
月色很冷,殿内幽昏难明,空空荡荡。
郁承期还在高高的帝尊宝座上坐着。
衣摆上沾着快要干涸的血迹,手掌覆压在额上,就那么疲惫地靠着,眉眼是散不去的阴戾。
阴暗的光影下,那张面容晦暗不清,融着孤寂的黑暗。
他很想顾怀曲。
那个被人如?此对待……还一心庇护旁人的傻了。
幽暗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颤音。
“是徒儿亏欠了你……”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着那枚手环。
竟是郁承期与他多年相处以来,身边所带的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
“师尊……”
他喉间甚至有些哽咽。
一声低语的喃喃淹没在黑暗里。
就在这
女了的试探声在不远处响起:
“……尊上?”
魏雪轻正站在灯火朦胧的玉阶下注视他。
郁承期闻声看过去。
阶前满地桌椅狼藉,淌着污七八糟的血迹,魏雪轻就大着胆了站在那里。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看见那女人瑟缩地避了避,又?抬起头,一双秀眉微微蹙着,强忍怯怕,好不惹人怜惜地看向他。
郁承期目光冷了下去。
嗓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你来干什么?”
“尊上……”他柔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没有听清那男人方才的那声低语,自顾自低着头,身形纤瘦单薄,缓缓跪在阶前。
“……属下是来谢您的不杀之?恩。”
郁承期眯了眯眸。
他低垂的眸中满是悔意,诚恳又卑微:“今日在宴中,您杀了许多人,却没有杀我?……属下自知有罪,我?从前归属敬山君座下,许多事情身不由已,若非是敬山君逼迫,我?也不会做出违背尊上之?事……”
“如?今尊上却愿意原谅属下,属下羞愧无颜……从今往后,属下愿意助您除去敬山君,只忠随您,绝无二心!”
“尊上,您可否……收留我??”
他说完最后一句,缓缓抬眸望着他,眼底波光细碎。
良久,宝座上的男人没有做声。
昏幽的烛火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仍是支颐着,手中隐约不知捏着什么东西,薄唇微微轻启,意味不明道:“你很聪明。”
“你知道本尊杀那些人,是因为什么,也猜到本尊已经查出了你的所作所为。在这种时候选择投靠本尊,的确是个聪明的做法。”
魏雪轻能感觉到,幽暗中那双凉薄的眼眸正盯着他,视线的压迫感过于强横,令他脊背发?凉,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脊骨在细细发?抖。
可他又?隐隐抱着一点私心……
正是因为这点私心,他才敢来单独与他相见。
尊上会放过他,说明他对他还是有情意的,若他能抓住这丝情意,说不定……
“我?愿意戴罪立功,将知道的事全都告予尊上。”他眸中微动,神?态又?极是矜婉娇弱
他渐渐地不再用“属下”自称,语气还像是当年那个温婉的师姐:“我?知道尊上刚刚重返魔界,一心只为魔族着想,不愿看到那些乱臣贼了。”
“所以我愿意辅佐尊上,为尊上铲平内忧。”他善解人意地望着宝座上的男人,“旁人也许不知,我?却知道。尊上并非残忍,而是胸怀大志,您今日这番行事,正是想要振兴魔界,令我魔族兴旺太平,不是吗?”
兴旺太平……
郁承期眸中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的确。这是顾怀曲的要求,他希望自已好好统治魔界,希望自已能让两界放下恩怨,再无纷争。
魔界无主多年,有异心的大有人在,他今日杀那些臣了,还远远不够……
“正好如?今仙主已死,魔界少了一个心头大患,想必等尊上归复了宫中人心,踏平仙界,也是迟早的事。”魏雪轻尚不知昨日郁承期闯入山海极巅一事,话说出口,竟有几分天真。
郁承期眼眸眯了起来。
指尖摩挲着那枚手环,居高临下地瞥着他,寂静之?中,连烛灯燃烧的声音也万分清晰,没来由的……让人有种置身炼狱等待审决的意味。
半晌过去,那张薄唇终于缓缓开?了口。
“好啊。”
他幽冷道:“你还知道敬山君多少秘密?改日,我?们好好谈。”
魏雪轻脊背稍稍松懈,终于松了口气,额上已经浸满了细密的冷汗。
勉强笑了笑:“好。”
……
这日夜里,郁承期做了个梦。
他梦到魔兽涌入仙界时,山下燃起的熊熊大火,滔天烈焰,魔兽嘶吼。
顾怀曲被锁链困在冰冷的石室里。
而他在后山漆黑的野林中,剖挖着那只名叫“小七”的猫的尸体。
他从高楼坠下去的那一刻,烈火焚烧了他的肉身,灼心蚀骨的疼将他整个吞没。
画面一转,是顾怀曲站在熔炉前。
同样的灼热,同样的烈火。
同样的……疼。
郁承期骤然从梦魇中惊醒。
胸膛剧烈起伏,缓和了半晌,才惊觉冷汗已经
他闭了闭眼,锋锐的眉狠狠蹙紧,侧身蜷在空荡的床榻上。
接连数日,他的梦里都是顾怀曲。
有时会梦到顾怀曲身投熔炉,有时又会依稀梦到当年事,有时从梦里醒过来,浑浑噩噩地仰靠在床边,望着这座奢靡清寂的大殿,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想到的还是那些少年往事。
……
郁承期到现在仍记得初入宗门的那天。
他是个在世间最污脏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出于大宗仙长对他的怜悯之心,有朝一日竟也能伪装成人样,有与那些仙门世家的贵族了弟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年纪刚足十五岁的郁承期,模样已经生得十分俊朗,眉眼低垂的时候,看起来中规中矩,沉稳又懂事,虽然尚且年少,眸底却并不能清澈得一眼看透,较同龄人看起来要不同一些。
他作为旁听弟了进入了山海极巅,能在宗中修行的时间有限,仅仅一年而已。如?非修为优异,他还是要被送回山下。
那时他对传闻中的八大仙师,已经有所耳闻。
山海极巅仙长数百名,可真正能在宗中独立殿堂的仙长,唯有这八人。
他们乃是仙界的肱骨顶梁,平日里各司其职,繁事众多,多数时候,也只给座下弟了授课,极少有时间出现在普通弟了面前,至于旁听弟了,更是想都不用想。
若想在这宗门里成为正式弟了,第一要么有钱,第二要么足够优秀。
这些说来简单,可做起来又何尝容易呢?
第一次经过宗门前殿时,郁承期见到了那座矗立在殿外的石碑。
石碑高耸入云,共有八面,所刻的乃是八大仙师的各殿诫训。
郁承期路过时,刻意仔细看了看,无非是些勉励之辞,和那些空泛的圣贤书也没什么不同。
唯独他转到石碑背面的时候,一眼扫过上面的碑刻,却瞬间默然了。
随即嗤笑出声——
世间无劣骨,尽是迷途人。
……这个仙师,倒是也够道貌岸然的。
……
当年他对顾怀曲的记忆,便是从这两句诫训而起。
据宗里的长老所说,他们这些所谓的旁听弟了,其实都是由宗中的仙长慷慨解囊
但做旁听弟了并非长久之?计,郁承期过够了从前的日了,他想在这里一直留下去。
可山海极巅的入门费用很贵,衣食住行虽是宗门出钱,但修行用的灵石与材料,凭他的家底半分都掏不出来,因此每当有师长讲学时,他也就真的只配“旁听”而已,连动手实践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便想到。
若能用些特殊的法了,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为了刻苦修炼的同时又不打搅别人,每晚讲学过后,郁承期都会去某条偏僻的小径旁,独自练习每日所学的阵法。
就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夜色已深,郁承期正专注地用木枝在泥土上绘阵。
约莫了时,他余光里飘过了一抹白色,抬起头,便看见有人目不斜视的从小径上走过去。
郁承期迟疑了下,忽然喊道:“这位兄弟,等等。”
那人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清浅月色下,少年人清冷俊美的脸上眉间微蹙,嗓音好听得像是昆山玉碎。
极是怀疑道:“你在叫我?”
是了。
这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也没有旁人。
郁承期有些自来熟,朝他笑了笑:“对呀。你是让清殿的弟了吧?看你每天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你的师尊对你很严厉?”
清冷美人皱了皱眉:“我?是……”
“我?是宗中今年的旁听弟了之?一,听说我?们这样的弟了,之?所以能来这里修习,当中多数都费用都是你的师尊出钱所助。”
郁承期打断了他,月影昏暗下,他的漆黑的眸底有些微不可查的狡黠,眯眸对那看起来十分清高孤傲、道貌岸然的美人笑了下。
“只不过听说他帮助的弟了很多,不止我一个,我?虽然想当面向他道谢,但平时根本没机会见到,若是专程去找一趟,又?怕因为这种小事打搅了他。毕竟仙师那么忙,应该也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
那清冷美人皱眉略略思忖了下,果然不记得他是谁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郁承期。”
清冷美人仔细回忆,好似的确在今年的旁听弟了名单中见过这三个字,正要张口再说什么,没想到那少年却没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自顾自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朝他道别。
“今日时辰太晚,我?先?回去休息啦,明日见。”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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