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骚乱很快就得到了平息, 卫嘉玉与卫灵竹挑了个远离人群的僻静处说话。
卫灵竹还想着方才那一幕:“你骨头是比别人硬一些,这么多手里拿刀拿剑的,就要你一个不会武的往前冲, 我也没见你小时候有这爱逞能的毛病……”
“事发突然, 是我莽撞了。”卫嘉玉无奈, 想着法子扯开话题, “娘怎么会来?”
“我本想着你今晚就该到了, 却迟迟没来,又听说今晚许多渡船未到,料想应当是半路出了什么事, 便叫人通知了官府。”她是刺史夫人,官府不敢慢待, 得了消息立即派人出城,所幸很快找到这里。
卫灵竹一边说一遍注意到眼前的男子虽站在这儿, 目光却还总留意着不远处。一身暗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江边绞着头发,卫灵竹认出她就是刚才扔袖刀那姑娘,这秋夜里,她衣衫未干,叫风一吹像是打了个寒颤。眼前的男子瞧见了, 微微皱起眉头。
卫灵竹收回目光,状若无意道:“那姑娘是你同门师妹?”
卫嘉玉迟疑片刻:“她是小满。”
小满这名字并不耳熟, 卫灵竹愣了一阵, 后知后觉地才想起半月前母子间的一场谈话:“你不是说她在沂山?”
“此事说来话长。”卫嘉玉见她眉心微蹙, 神色还有些怔忪,许久没有作声, 以为她心中介怀, 于是又开口道, “等万雁出嫁,我打算带她回九宗。这段时间,我们会在城中找家客栈……”
“府中还有这么多屋子空着,何必住在外面。”卫灵竹打断他,“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会故意为难她吗?”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我找人先送你们回去。”几句话间,她已收敛了神色,面上再看不出什么波澜,卫嘉玉见她像是当真不在意,这才默认了这个安排。
方才的动乱中,西风寨众人已被官府擒住,那些行为异常的船客也都已经被捆了起来,准备一块带回衙门。
闻玉站在江边,起初有不少人认出她,上前来抓着她的手就是一番千恩万谢。闻玉不大会应付这场面,于是只好走到一个偏僻些的角落,没想到还是有人找了过来。带头的就是方才那个被困住手脚的方脸男人,闻玉记得那络腮胡喊他卞老大。
果然那男人一见了她,便抱拳道:“在下卞海,是绕山帮蛟龙堂堂主,今日得姑娘出手相助,我绕山帮上下感激不尽,往后若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他说话语气甚是豪爽,一看便是常年行走江湖与人打交道的,并不因为见她是个年轻姑娘而自恃身份有所慢待。
刚才那几个绕山帮弟子跳进江里帮忙,闻玉也瞧见了,因此这会儿听了这话,只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那没什么,我也不过是运气好。倒是你们的人在水里身手真漂亮,跟条鱼似的。”
她这说法惹得卞海身后几个绕山帮弟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姑娘在船上那一身轻功才叫绝,不知道是师承何门何派?”
闻玉回答道:“无门无派,是我爹教我的。”
听她这样一说,卞海忽然想起她方才施展的那几个身法:“我见姑娘方才出手招式有些眼熟,不知令尊大名?”
闻玉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正要问他认不认得闻朔,可转念又想到封鸣的武功路数与自己如出一辙,眼前这位绕山帮堂主眼熟的要是封鸣的招数,那可就说不清了。
卞海见她神色为难,却以为她是不愿叫人知道自己的家世。江湖中人,结仇结恩的不少,轻易不愿同人透露来历也是再正常不过,于是也没有勉强:“姑娘要是觉得不方便透露,那就算了,我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其他几个绕山帮的年轻弟子却越发觉得这姑娘神秘,心中十分好奇,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道:“姑娘是金陵本地人?”
闻玉回答道:“不是,我只在金陵待几天,很快就要走了。”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有些失望,但又打起精神,热情道:“我们在金陵也待不久,姑娘之后要去哪儿,可以搭咱们绕山帮的船走。”
有人从她身后走上前:“各位离开金陵是要去哪儿?”
那几个年轻弟子见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到她身后,一时摸不清他的身份,但还是老实答道:“来多半要往南走。”
卫嘉玉口气透露出些许惋惜:“我同师妹要往北去,恐怕不能与诸位同行,这番好意只能心领了。”
那几人听了,神色古怪地相互看了一眼,干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二位了。”
等他们走后,卫嘉玉品着几人最后那个眼神,后知后觉道:“他们刚才问起你师门了是不是?”
难得见他尴尬一回,闻玉眼底泄露出一点笑意,到底没有落井下石。
等马车送二人到刺史府,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事情了。府上的老奴一早得了信,赶到门外来接他们。
闻玉头一回到这么气派的府上做客,很是新奇。卫嘉玉的住处在南边,管家带她朝着北边的客房走。回廊下远处的湖心一栋小楼格外醒目:“那是宿云楼,是大公子的住处。大公子腿脚不好,不喜欢同外人打交道,所以就住在那儿。”
二人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老管家忙停下脚步喊了一声:“三公子。”
万鹄点点头,注意到管家身后的闻玉:“这是?”
“是二公子的师妹,来府上借住几日。”
“他回来了?”万鹄一愣。
前一阵听说卫嘉玉去了姑苏,他还以为对方是不打算参加这次的送亲了,没想到过了没几天,竟又回来了,不但如此还带了个女人回来。他目光不善地将闻玉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子里轻哼一声:“她住哪儿?”
“北边的兰园。”
“兰园许久没住人,大早上还要叫人打扫客房多不方便。”万鹄说到这儿一顿,忽然间目光一闪,“我记得江月阁不是还空着?”
老管家有些迟疑,“这恐怕不……”
“有什么不好,”万鹄不耐烦,“就这么办,江月阁不比兰园的屋子住着舒服?谁不乐意就来找我。”
闻玉虽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但听他口气不善,心中已猜出这就该是卫嘉玉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不自觉拿他同卫嘉玉比较,只得出一个结论:要是宁溪镇客栈见得是眼前这男人,恐怕便是他买下自己十套裘皮,自己也不会答应给他们领路。
江月阁是一处临湖的清净小楼。
闻玉矮身经过一道垂花拱门,一进门差点与里面出来的女子撞个满怀,好在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对方的胳膊,才没叫她手里端着的清水洒了一身。
“哎呦,时春姑姑,你也不小年纪了,怎么做事还是如此莽撞?”管家也叫她吓了一跳,不由抱怨道。
唤作时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虽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发髻,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瞧着十分娇憨讨喜,但是既然已经叫作“姑姑”,想来应当也不大年轻了。
时春也是吓了一跳,伸手拍拍胸脯,将闻玉上下瞧了一遍,好奇道:“她是谁?”
她说话大大咧咧,不像这府里寻常婢女那样低着头不敢看人,心中想什么便问什么,活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管家回答道:“这是二公子带来的朋友,要在这儿住上两天。”
“二公子的朋友?”时春一愣,忽而眯着眼笑起来:“好呀,这地方一直只有我住着,正好跟我做个伴。”
她将脸盆往腰上一靠,就伸手拉着眼前的女子往江月阁走:“走,我带你进去瞧瞧!”
江月阁共三层,临湖建在假山上,四周绿植掩映,可谓闹中取静。时春看上去大大咧咧,做事有些毛躁的样子,但是闻玉进屋之后,见里面窗明几净,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窗台上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几株刚折下来的桂花,窗户也还开着,屋里光线充足,满屋芬芳,叫人一进门便觉得心旷神怡。
就这样,时春进屋之后放下脸盆,又绞了块布往角角落落擦拭起来,一边招呼道:“姑娘随便看看,二楼三楼都能住人,你只管挑一间喜欢的搬进来就是。”
闻玉听了这话,果真朝楼上走去。楼中除去几件家具之外,陈设相当简单。看摆设二楼原先应是书房琴室,三楼则是卧房。但是东西都已经搬空了,几乎看不出原主人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站在窗边朝外看,能看见东南角的花园和居于花园正中间的问事堂。那是府上的主居室,闻玉记得自己刚才就是从那儿走过来的,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现在站在三楼朝那儿看,竟也不觉得有多远。
阁楼外种着几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挂满了柿子,眼见就要熟了,像是一盏盏的小灯笼。时春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她趴在窗口瞧着窗外的柿子,一脸欢喜地说:“呀,柿子红了,改天可以做柿饼吃。”她一边说,一边又转过头来瞧着她问,“你喜欢吃柿饼不?”
闻玉点点头,只要是甜的东西几乎没有她不爱吃的。时春见了,就开心地笑起来:“好呀,冬娘在的时候也最爱吃这个,一到秋天我们几个就跑去摘柿子吃。”
“什么叫冬娘在的时候?”
“她很久之前就死了。”时春叹了口气,她蹲下来在地上不知找什么,过了半天忽然伸手拉拉闻玉的衣摆,示意她跟着蹲下身,指给她看,“喏,这还有冬娘流过的血。”
闻玉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她说的什么,不过眼睛已经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了地板上那点颜色较深的木板缝了。她倒是不怕这个,但依旧觉得眼下这对话诡异得紧,尤其是时春还用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怎么死的?”
“吃坏了肚子死的。”
闻玉一愣,又问了一遍:“怎么死的?”
“吃坏了东西,就死了。我记得那会儿血流了一地,下人们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时春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所以他们都说这屋子不干净,总有东西。不过我从没看见过……”她说着突然又有些兴奋起来:“诶,你住在这儿,说不定晚上还能碰见。你要是碰见了,告诉我好不好?我还很想她呢!”
闻玉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盯着身旁的小丫鬟问:“冬娘是谁?”
“冬娘就是冬娘呀。”时春奇怪地看着她,像是嗔怪她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闻玉听她说话颠三倒四没有条理,停了一会儿又问:“我听管家叫你姑姑,你如今多大了?”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时春,她终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二十多了吧?我记不清了。但他们说我今年就该三十了,可我哪有这么老呀!”
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通,便立即不想了。她站起来揉揉有些酸胀的小腿:“你想好你要住哪儿没有?”
“就住这儿吧,”闻玉打量一眼四周,“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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