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白鹿岩比试之后,闻玉一下就成了文渊上上下下的名人。就连其他几宗的弟子有时候遇见了文渊的人,也会免不了好奇多问一句:“听说你们文渊出了个能在剑宗挑线香的师妹?”
这么多年,文渊弟子觉得自家宗门总算是在这静虚山上扬眉吐气了一回。
但闻玉很头疼,因为这两天来文渊上课的先生们,课上抽查她问题的次数突然频繁了起来……
十岁的闻玉,是个翻墙逃学将先生气得胡子冒烟还能哈哈大笑的主。但是二十岁的闻玉,顶着山上先生们慈爱的目光站起来时,终于难得的生出了一点羞耻心。
于是幽幽每天从学堂回来的时候,发现闻玉居然开始像模像样地读书了。这事情要是叫闻朔知道,他一定后悔当年没早点把家搬到静虚山
年关将至,山中许多弟子下山探亲,有些则会结伴去附近的镇上玩乐,闻玉才忽然发现自己离家竟然已有大半年了。她刚上山时,天才下雪,转眼一年已经快要过去了。
往年还在沂山的时候,每到过年,闻朔会早早备好酒菜,到了这天晚上,父女二人关了门,一块坐在屋里吃饭。他其实一直是个喜好热闹的人,否则也不会在这深山里开家私塾,整日里教一群孩子读书。
闻玉曾好几次提出要搬到城里去,或者搬去镇上也是好的。私塾里的学生来来去去,村里的孩子们长大了便会去到外面,只有他二十年守着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宅院,一步也不肯挪。
“你想去外面干什么?”倚着椅背已然有些醉意的男人问她。
闻玉便回答说:“想去外面看看,我还没有见过外面是什么样的。”
“你前几日不才刚从城里回来?”
“我想你跟我一块去,到沂山外面,去比唯州城更远的地方。”
桌旁的男子于是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说:“我在这儿,你才能有个可以回来的地方。等你再大一些就会知道,人活着有个能够回去的地方有多重要。”
那时的闻玉不懂,但现在的闻玉懂了。她以为他会永远在杨柳田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给她驻守出一块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没想到有一天,他却先离开了那儿。所以她也从沂山出来,终于来到了比唯州城更远的地方。
她失去了那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门外吹起北风,呼呼地吹动已经有些老旧的木门。今日幽幽不在,闻玉走到院门外,正要拴上门,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门缝里透出一缕光。她愣了一愣,透过门缝隐隐看见院外有个人影,对方抬手往门板上一推,没拴上的木门便那么“吱呀”一声轻易叫他推开了。
门里门外两个人猝不及防地碰了个照面,院外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森森地注视着她,而院内一身月白色长衫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后。
“啊——”
空寂的小院里发出一声惊叫,吓跑了周围树上栖息着的鸟雀。
青面獠牙的“山鬼”往后连退两步,差点没拿稳手上的灯笼,大呼小叫地瞧着出现在门后的女子。
闻玉没叫他这一张鬼面吓住,倒是叫他这一声惊呼给吓了一跳,那“山鬼”还要反过来抱怨:“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闻玉一言难尽地看着大晚上不睡觉在自己门前装神弄鬼的少年:“你干什么呢?”
“今晚山里有驱傩行,我想着你一个人未免冷清,不如一起去热闹热闹。”都缙知道她离家万里,想拉上她一块去,“驱傩送鬼之后,必定保佑你来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每年山里会选出两名弟子扮演傩翁和傩母,傩翁吟诵驱傩词,傩母舞乐驱邪,还有近百个戴着孩童面具的护僮侲子跟在身后,其余山上凑趣的弟子便面戴各色鬼怪面具,跟在驱傩队伍身后,从乐正所在的云霞巅出发,一直到文渊所在的龙吟潭,绕九宗一圈,驱傩行便算圆满结束。
在沂山的时候,村里每到除夕也会驱傩。闻玉年纪小时,闻朔带她去凑过热闹。都缙特意跑到龙吟潭找她,闻玉不忍心拂了对方一片好意,想了一想到底还是答应了。
下山时,闻玉又问起卫嘉玉的消息,都缙摇了摇头:“谢师兄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估计宗里派了其他的事情给他,等忙过这一阵我带你亲自去见他。”
闻玉听了,虽有些失望,但眼下也只能如此。
今夜驱傩,山中灯火长明,仔细一听,远处吹来的风中似有鼓乐和人群的欢呼声。他们顺着声音,很快就看见半山腰有驱傩的队伍迎面走来。
今夜各宗弟子少有穿宗服者,人人戴着面具走在驱傩的队伍之中,一片欢声笑语,分不清身旁的究竟是何人。队伍最前面几人抬着一面大鼓,上面站着一个红衣人影,面上戴着一张老妇的面具,想来便是今晚扮演傩母的弟子了。
只见他光脚踩在鼓上,不时旋转跳跃,身下的大鼓便随着他的脚步敲出规律的鼓点。
“咚咚——咚咚咚——”
鼓声时而激越,时而舒缓,鼓点干脆清越,毫不拖泥带水,鼓上的傩母仿佛化身一条赤红长绢,随风起舞,以身奏乐,鼓声响遏行云。
闻玉也叫鼓上之人的风姿吸引,一时难以移开目光,都缙在旁不无感慨地说道:“我在山里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回景川师兄扮傩母舞乐,你一来就赶上了。”
听他这样一说,闻玉才意识到鼓上的傩母竟是由男子扮的,见他身姿轻巧不输女子,不由问道:“他也是剑宗弟子?”
“景川师兄是乐正首席,听说他在舞乐上的技艺,已在乐正各位师父之上了。”
闻玉看了几眼,又将目光落在傩母前面的傩翁身上。那人一身白衣,站在最前面的车架上,手中拿着一盏提灯偶尔吟诵几句祝词。
人潮涌动,鼓声如雷,闻玉听不清他口中说着什么,但见他腰背笔直,远远看去松形鹤骨,有林下风致:“那又是谁?”
都缙仔细看了一会儿,却也没认出来:“应当是哪位文渊的师兄吧,往年驱傩,有时卫师兄也会来扮傩翁,每次听说他扮傩翁,来得弟子总是最多。大家都说卫师兄聪慧过人,由他送祝词也能沾点好运,祈求年末学考取个好名次。”
闻玉乍一听觉得有些好笑,仔细一想要真能沾沾考运,竟也生出几分心动。
正这样想着,忽然身后有个剑宗弟子喊了一声都缙的名字。
“项师兄也来看驱傩?”都缙回过头,同来人打了声招呼。
“是呀,没想到温师妹也在这儿。”来人一边说一边看向一旁的闻玉。
都缙同闻玉介绍道:“这是项远师兄,那天你过剑阵,他也是那三十人之一,就是最后叫你将剑打落的那个。”
一旁的项远猛地咳了两声,有些无奈地看了都缙一眼:“师弟你真是……”
但经都缙这么一说,闻玉倒是想了起来:“哦——我记得你。”
项远听她这样说,立即又高兴起来:“师妹剑术高超,是我技不如人。”
周围的灯火映照在女子的脸上,显得她眉眼盈盈,珠辉玉丽,看上去娟好静秀如夜间盛开的昙花,叫人移不开目光。
少年心中一动,忍不住摸摸鼻子又继续说:“对了,温师妹刚来这儿,是不是还没去山下的城镇逛过?过几天山下有灯会,师妹要是有兴趣,可以……”
他后头的话被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不知不觉间,驱傩的队伍已经走到了跟前。闻玉也被这巨大的欢呼声吸引了注意力,转头朝着路中央看去。
白衣的傩翁念着驱傩词,手中提灯站在最前面,身后除去鼓上跳舞的傩母,还有一众吹笛击鼓的护僮侲子,他们身旁围绕着不少“鬼怪”,“山鬼”们不时嬉笑着簇拥而上,又叫身后的驱傩人以手中的茅鞭驱赶,于是或作痛哭流涕,或作抱头鼠窜状,场面滑稽热闹,笑声不绝。
经过他们身旁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傩翁朝着路边看了过来,注意到路旁的女子,竟一时间停住了目光,连口中吟唱的祝词都顿了一顿。
四周的欢呼声中,只有站在鼓上的傩母注意到了他这一瞬间错乱的节拍,红衣男子垂下眼不动声色地跟着看了过来,像是想要知道是什么叫他乱了心神。
周围有人注意到二人的视线,也很快发现了路旁未带面具的闻玉。不少人认出了她,戴着面具的小鬼们嬉笑着将她围起来,簇拥着她跳起舞来。于是四周响起善意的笑声,附近的护僮侲子们上前替她驱赶周围的鬼怪,反倒将她挤到了山路中央。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朝她伸出手。闻玉抬起头,才发现正是站在车架上的傩翁。他将她拉上车架,避开了队伍前乱哄哄的人群。
驱傩的队伍又朝前走去,两边提着灯笼的人群抬头看着他们叫着笑着,没有人觉得奇怪。毕竟每年驱傩,为了防止路上拥堵,傩翁有时会护送几个人走上一段,人人都以被选中为荣,觉得这是个明年会交好运的好兆头。
闻玉站在白衣的傩翁身旁,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却觉得有些不自在。队伍还没离开拥挤的山道,此时下去有些危险,身旁的人像是看出了她的局促,于是又将手里的提灯交给她,示意她替自己拿着。
闻玉接过提灯,如同傩翁身旁的提灯小童,如此一来便显得不那么突兀。她微微松了口气,向他道了声谢。对方摇摇头,没有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个戴着赤色鬼面的“山鬼”不知何时跑到了队伍最前面。他张牙舞爪地冲着车架上的人做出威吓扑抓之势,起先四周无人在意,几个护僮侲子笑嘻嘻地拿着茅鞭凌空挥动几下,口中念着“去、去”。赤色鬼面随着驱赶时近时远,引得一旁也有几个玩心大起的山鬼聚拢来,同前面几人嬉闹着。
正在这时,那赤面鬼却突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就朝车架上的女子扑来。闻玉还没反应过来,一旁带着面具的傩翁已经先一步拦在了前面。好在闻玉察觉不对,立即抬起一脚,踩住了车架下那赤面鬼的肩膀。
对方握刀的手臂一痛,被她一脚踹下车架。他手中匕首掉在了地上,转身就要爬起来逃跑。
闻玉将手中的提灯调了个头,朝他背上扔去,那赤面鬼于是还没来得及起身又叫她击中了身上的麻穴,顿时腿脚一软扑倒在地。
“抓住他!”闻玉高喝一声。
四周的人起先还以为这一幕是他们故意设计,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等闻玉多说,立即一拥而上很快就将那赤面鬼压在了地上。
一片混乱中,闻玉隔着衣袖拉过身旁人的手臂,确定对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正准备跳下车去看那赤面鬼的情况。可她刚一转身,那人却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面具下的男子轻声叹息道:“小满,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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