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的时候,一夜猛烈的厮杀终于暂时平息。
飞廉从比翼鸟里出来,跳落地面,感觉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烟的味道,一夜的激战让他精神和体力都到达了极限,落地时几乎有虚脱的恍惚。然而,他却片刻不停地穿过被炮火熏黑的瓮城,奔向外城里那一支同样疲惫不堪的军队。
——正是这支外来的奇兵,在昨夜关键的时候撕破了敌方的防守,扭转了局面。
“飞廉少将。”远远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军人,正趔趄着从马上被人扶下来。
——原来是他?
心下略微诧异于领兵杀入重围的居然是这个长年驻守赤水大闸、从未打过硬仗的贵族将军,飞廉脸上却还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齐灵将军!原来是你?叶城昨夜能击退乱军进犯,全靠你啊!”
中年军人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尴尬的表情,但毕竟生性淳厚,不忍夺人功劳,转身指了指旁边坐在墙角下休息的一个士兵,低声:“不……飞廉,昨夜我刚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后来带兵的,是他。”
是他?飞廉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那个靠着墙角喘息的年轻战士,那个人也抬起被炮火熏黑的脸看着他,眼里满是血丝。
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眼,从未在讲武堂甚或帝都见过。
“我叫狼朗,原镇野军团空寂大营的队长……”那个人喘息着,从身侧拿出一面令牌。飞廉看了一眼,脸色一变——这个人,居然是巫彭元帅的直属战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帅之命,赴东泽斩杀叛贼。”果然,那个人擦了一把脸上沁出的血,低声禀告,“不料功成回来复命,元帅已为逆贼云焕所杀。”
飞廉沉默下去——破军诞生那一夜他亲临现场,看到了巫彭元帅被杀时的情景。那种血腥残酷的场面,宛如噩梦一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再度觉得心寒齿冷。
他忘不了云焕那样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帅断臂、狂饮鲜血大笑的景象。
“云焕……”飞廉几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个魔鬼。”
狼朗霍地抬起了头,眼里几乎要冒出血来:“我便是为了杀这个魔鬼,为元帅复仇而来!”
飞廉点头:“元帅战死时留下遗言,嘱托我们务必遏制破军,否则,帝国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难,必为元帅遗命而战。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帅于我恩同再造……当年如果不是元帅,我早已横尸街头。”狼朗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击在墙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二十年来,我为元帅而活——剩下的几十年里,我也愿意为元帅而活!”
“那就好。我们同仇敌忾便是。”飞廉叹了口气,心下却暗自奇怪巫彭元帅何时曾救过这一个人——十巫大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国中经营已达百年,势力盘根错节遍及上下。不料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却成为了救命的奇兵。
“飞廉少将,”身后忽然有士兵上前禀告,“巫罗大人请你回府一趟。”
“怎么?”他转身。
“据说抓了几个复**的奸细,”士兵道,“请少将回去一并审问。”
“复**?”飞廉苦笑,感觉事情乱如麻,“这个时候还冒出复**?星海云庭那边的驿站,不是已经被连根拔起来了么?”
他翻身匆匆上马,忽地想起什么,转身对地上的那个战士开口:“狼朗……你等下来一趟军中大营。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凭少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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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骤起,一切从权。叶城顿时从一个繁华商业都市变成了战时指挥处,巫罗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内眷的后园依然关闭外,前厅变成议事厅,花园变成了马场,不时有军队出入禀告战况,平日醉生梦死穷奢极欲的地方,此刻充斥着烽火的味道。
飞廉在堂前下马,将马鞭扔给旁边侍从,一路往里走去。
“禀少将,这些就是抓住的奸细!”士兵领着他来到内庭,指给他看庭中一串用铁镣铐在一起的男女,“他们首领是一个红衣的女人,巫罗大人正在提审。”
飞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诧异的表情:“分明是西荒来的牧民,怎是复**奸细?”
“禀少将,这一群西荒的贱民昨晚试图带着一个鲛人复**逃跑,被守卫发现了,大伙追了半座城才擒获。”士兵恭谨的回答,“巫罗大人提审了半日,反而被这群贱民惹起了火气,下令除了留下那个首领继续拷问之外,其余人明日便斩首。”
“斩首?”飞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里都已经这般局面,为何还要追索什么复**?大敌当前,这些事情容后再说也不迟。”
“禀少将,”士兵低下了头,有些胆怯,“巫罗大人说,正因为局面混乱,所以要从重从速平息一切动乱的苗头——早早杀了,免得后患。”
“……”这种漠视生死的话令飞廉心中一阵不舒服,然而此刻毕竟不便当众驳回。他看到人群里还有一个少年,不由不忍:“这个呢?——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于牵连到要斩首吧。”
“谁要你这个冰夷来假慈悲!”话音未落,那个少年却直起了脖子破口大骂,“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汉,你他妈的才是乳臭未干的孩子!”
“阿都,”旁边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低声厉叱,“闭嘴!”
“我才不!”那个少年直直盯着飞廉,“冰夷走狗,有种咬死爷啊!”
被贱民如此辱骂,在冰族看来是极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将表态,身边的侍从“铮”的一声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这个沙蛮子的人头来。飞廉却并未被激怒,只是伸过手按住了侍从的手,摇了摇头:“算了。”
他侧过头问左右:“那个鲛人复**在哪里?”
“禀少将,关押在侧厢,”士兵躬身,“巫罗大人已拷问完一轮了。”
“为何分开关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侧厢。
士兵迟疑了一下,讷讷:“那个鲛人伤得太厉害,生怕铐在露天里立时便死了。”
已经走到门口,忽然间仿佛觉察出了什么,飞廉怔了一下,在门前顿住了脚。迟疑了片刻,对身侧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门在身后阖上,房间里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听到有人在帘幕背后细微的呼吸,声音急促而凌乱,血的腥味弥漫在房间里,伴随着另外一种他熟悉的味道。飞廉的眼神在黑暗里急遽的变化着,拂开了垂落的帘幕,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却并没有点灯。
黑暗里,他感觉到角落里有人簌簌动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里俯下身,按住了那个尝试挣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个黑影瞬间全身一震,不再挣扎。仿佛也认出了前来审问她的冰族军人是谁,她全身开始微微的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两个人就这样在昏暗的室内相对静默,不发一言。
“飞廉?”长久的沉默后,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
“是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到桌边燃起了灯。光线明灭映照着他的脸,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鲛人傀儡,眼神复杂莫辨:“没有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你,湘。”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惊在当地。
那是湘?那个鲛人根本看不出丝毫原来模样,简直就像被浸入过炼狱的火焰,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完好,那些可怕的溃烂痕迹虽然已经弥合了,但却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全身,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地狱火焰里挣扎呼号的幽灵。
更可怕的是,那些旧伤之上,又层层叠叠布满了新的伤口,血肉翻卷,形态可怖。整个人已经看不出面目,就如一个血人。
地上的人哑声苦笑:“难为你还认得我。”
飞廉被那样可怖的外表惊住,半晌才缓缓苦笑:“润肌膏的味道……没想到云焕还真的把那个东西交给了你。”
“……”湘不易觉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云焕搭档前往砂之国时,眼前这个人把一盒防止肌肤开裂的药膏扔在云焕的衣襟上,千叮万嘱,要同僚一路照看好这个鲛人傀儡。她坐在破军少将的身侧,将字字句句听入耳中,脸上装出一副没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样,心中却情绪如沸。
——那时候她早已知道,这一趟西荒之行之后,再也不能回到他身侧。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线生机,让他们再度于此地相逢。那一瞬间,复**女战士眼里倔强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头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视,唯独眼前这个人不可以——她无颜见他。
“我以为你死了,”飞廉低声,追溯,“云焕回到帝都后汇报了一切,说你是复**安插的卧底,试图盗走如意珠,结果在逃离时死在了赤水里。”
“呵,”湘忽地发出冷笑,“他隐瞒了很多东西……哪有这么简单。”
“我知道,”飞廉摇了摇头,“后来发觉如意珠是赝品,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来,声带毁损的笑声嘶哑可怖:“知道么,你们拿到的如意珠,其实是这个!”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骄傲而绝决。
飞廉怔住,看着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里露出震惊、敬畏和怜惜交织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样信任你,你却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会明白,”湘看着他,独眼里露出讽刺的笑来,“飞廉少将,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会明白的——对我们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鬼,都要比给你们当奴隶强!”
飞廉霍然回身:“所以,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和利用爱你的人么?”
湘被他不同寻常的语气镇住,微微一怔——共事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飞廉有过这样的表情。他的眼里有痛彻心肺的神色,一瞬间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许久,她才轻轻问了一句。
飞廉短促的低笑了一声,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绞紧了手指,低下头去,感觉手指微微颤栗——复**勇敢无畏的女战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视别人眼睛的时候,只在黑暗里沉默。
“杀了我罢。”她终于开口,“我什么也不会招供的。”
飞廉没有说话,回头看着被毒素侵蚀得惨不忍睹的人——显然方才巫罗又提审过一次,陈旧的伤痕上又遍体绽开了血淋淋的新伤口,令人目不忍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巫罗都没能令你开口,我又能把你怎样。”
那样无可奈何的温和语调,让湘颤了一下。飞廉回过身,看着叶城上空战云密布的天空,低声:“湘,我痛心的,并不是你们曾背叛我——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无论用什么手段其实都可以原谅。只是……”
飞廉看着远处帝都上空的隐隐金光,叹息:“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亲手把一个奸细、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边去,从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个国家。”
整个国家?湘一震。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闭在星海云庭的海魂川密室,于外隔绝,根本不清楚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焕……难道没死?”她迟疑地开口,“帝国应该处死他了吧?”
飞廉微微一怔,回过头看着她:“原来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苦笑起来,然后那个笑容越来越深刻,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悲凉而沉郁的叹息:“湘,你一手开启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却居然至今不知道后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云焕现在变成了怎样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变成了怎样的情况——如果你知道了,对于数十万冰族人的死,大约也只会觉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杀里,死的不仅仅是冰族?
“你可知道云焕同样下了屠城令,要将帝都里所有鲛人一并处死!”
湘在他的语声里渐渐颤抖,残留的眼里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仿佛想去拉扯他的衣领,喃喃:“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与你的计划相反,云焕并没有被处死,”飞廉低下了身,凝视她那的眼睛,声音里带了某种激愤,“他活下来了!承受了比你想象更多的苦难,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是为了报复,你明白么?——报复你,报复我,报复背弃他的国家,也报复出卖他的那个民族!”飞廉的声音渐渐凌厉,伸出手握住了湘单薄的肩膀,“你明白么?你可曾预想过,他今日变成了什么样的一个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湘,事情已经变成了如此局面,整个云荒都会卷入战火和杀戮,”飞廉感觉那具残缺的肢体在掌心的颤栗,声音也不由微软,叹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愿,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这一次帝都的大屠杀里,我失去了多少亲人和朋友?对如今的我来说,要遏制云焕的心、和你要复国的信念一样坚定!”飞廉静静凝视着复**女战士,声音平静:“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损害你族人和国家的事,请你务必帮我。”
湘微微颤栗,心里铁一样的防线松动了一线,终于嘶哑开口:“什么事?”
“告诉我,在西荒的砂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飞廉的语音沉郁,“为何云焕从那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完全改变?究竟是什么,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逐步的摧毁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点。”
“而现有的人里,没人比你更了解他。”
湘张了张口,神情复杂。仿佛回忆起了西荒的种种,她残余的那只眼睛里忽然浮现出泪水的痕迹,这个刚强如铁的女战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软弱的神色,喃喃低语:“是因为她……因为她。”
她抬起手,掩住了脸,哽咽:“飞廉……我、我可能杀错了人。”
水面上的云荒大地已经一片肃杀,水下的无色城里,却也是厉兵秣马。
真岚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璎担负起了国主的责任,出动六部,调兵遣将,准备入夜后突袭叶城,将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点兵完毕,却独独不见赤王红鸢。
“禀太子妃,”有侍从上前低语,“今日一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复**大营。”
“什么?”白璎失惊。
红鸢是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长,做事严谨周到,手段灵活多变,她所以一贯视其为长姐——却不料,在如今这样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她却平白无故地忽然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来。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后还是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来,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鲛人迷的神魂颠——”
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忆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诸王都微觉尴尬。白璎不动声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转开话题:“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们先行议事吧——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诸位,最后的一个**封印已经找到了!”
诸王面面相觑,即便是活了百年,还是在激动之下发出了欢呼。
六部王者和冥灵战士的欢呼响彻无色城,白璎将手按在光剑上,声音却转低:“但是,目下云荒大乱,沧流帝国内战四起。叶城战火频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内无法离开——所以,今晚我需要带一队冥灵战士跟我出发,去叶城将其迎回。”
“听凭太子妃调遣!”诸王齐齐俯身。
在安排定了当夜计划后,众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一个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璎坐回塔下,抬手轻轻揉着眉心——星魂血誓改变了她的体质,令她从冥灵回复成一个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躯体却带来了另一种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样,毫无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侧。真岚的躯体依旧还在座位上沉睡,意识游离于外。
她看着那张百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忽然看出那张从不见衰老的脸上却透出同样的疲倦,不由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抚他的眼角眉梢。
真岚……真岚,这一路的跋涉,你是否也已经困顿不堪?
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布战火和敌人的围城里,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开了水镜,集中灵力凝视着水波离合的镜面,开始遥遥地感知陆地上方那个人此刻的所作所为——凌乱的场景开始浮现:隆隆的炮火,弥漫的硝烟,满地的尸首狼藉……这是叶城的哪里?他究竟在何方?
视觉渐渐清晰,她终于看到了那只断手,却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那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女子纤秀的手,正在一路狂奔。红裙在战火中猎猎飞扬。
“啪”,华盖失手落下,重新覆盖了水镜。白璎怔怔地看着关上的水镜,眼前仿佛还拂动着那一袭熟悉的红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这个人……居然又是这个人?
真岚,你这样不顾一切的冒着危险出去,就是为了找到她么?
她定定看着神游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脸上带着一种仿佛睡去一样的宁静,唇角依然噙着平日常见的不经意的笑,还是那样随意而洒脱,温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觉得他的笑容里隐含着太多东西,无法看到底。
白璎坐在光之塔下,将光剑横于膝上,平息心绪,默默凝神。
后土神戒在她指间发出纯净的光芒,灵力渐渐凝聚——今晚需要带兵杀去叶城,奇兵突袭地杀入重围,将那一行人带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阖起了眼睛,灵台渐渐一片空灵。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袭红衣,令她眼角一跳。
不……是赤王红鸢。美丽的红衣女王不知何时返回无色城,驻足在她身侧,不知站了多久,眼里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却终究沉默。
“赤王?”她随即平定了心神,开口,“你回来了?”
红鸢表情奇异地缓缓点了点头,仿佛明白她未曾说出口的责备之意,单膝下跪:“红鸢擅自离城,错过今日会议,还请太子妃责罚!”
白璎连忙伸手扶住,却看到她面上尤有泪痕,神色郁郁,不禁惊诧:“怎么?复**大营里,有人欺负了你么?”
“不不,”红鸢连忙摇头,脸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璎舒了一口气,心下却更是奇怪:“那么,你去那里究竟是……”
“不敢隐瞒太子妃,”红鸢低下了头,轻声,“我去复**大营,见到了治修。”
“治修?”白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依稀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曾经在空桑贵族里一度私下流传热议,极力回忆,忽地抬起了头,“难道是那个……那个……”
“是,”红鸢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是那个人,又回来了。”
白璎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间忍不住颤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听过这个赤王的种种私下流言。听说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赤之一族公主爱上了一个鲛人侍从,大胆妄为到几度拒绝承光帝的赐婚,从而引起了整个空桑贵族阶层的议论。她的父王逼迫她,有一度,甚至传出过她自杀的消息。
后来流言渐渐平息,她只听说老一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储终究在艰难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她身侧没有看到那个形影不离的鲛人。不到一年,为了巩固新生的王权,她听从帝都安排,与蓝之一族的贵族结亲,举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当日,新娘身侧也不见那个鲛人的影子。
——而且从此后,再也不见。
赤王出嫁后,仿佛换了一个人,少女时代种种叛逆不甘全都不见了,成为全族上下称赞的女王,处事干练,态度沉稳,内外都井井有条。第三年上生下了一个王子,让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继承人。
她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终于渐渐平息,仿佛一切都被人遗忘。
再后来,便是入侵,便是倾国。在冰族在智者带领下从西海归来,登上狷之原侵入云荒时,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击。刚生产完毕不久的赤王带着族人奋起反击,一边向帝都紧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敌之强大远远出于想象,而帝都政局**不堪,久久不见援兵到达,苦苦支撑数月后,赤水流域全部沦陷。
她的丈夫死于那一场战争,至死手里还握着长刀,未曾后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扑倒在尸体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干泪水咬牙站起后,却继续面对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里有一个母亲维护自己孩子时的疯狂无畏。
三个月后,赤王带领残余的精锐部队撤离领地,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王宫和家园。
一年后,叶城沦陷,她随着诸王撤回帝都伽蓝。
十年后,帝都伽蓝孤城告破,她随着其余六王杀出重围来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坛前祈祷,然后在传国宝鼎之前横刀自刎,决然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无色城打开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儿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为冥灵进入异世界,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安眠。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种方式在继续,却早已和那个鲛人无关。
然而到了今天,已经生死相隔之后、命运竟让他们又重新聚首了么?
白璎握着赤王的手,俯下身看着这个红衣的女藩王,眼神复杂的变化——作为空桑王族里地位最高的两位女性,她们某种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运。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来,低语,“祝你幸福。”
红鸢颤了一下,抬起眼睛,苦笑:“怎可能还有幸福……作为六星,没有未来。”
“不,不是的,”白璎摇头,一直以来她还没有机会和空桑族人说出星魂血誓的发生,“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红鸢——空桑重见天日之时,并非六星湮灭之日,而是我们可以获得自由和新生的时候。”
“……”赤王不解而惊讶地看着皇太子妃,对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一日,所有人都能在蓝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爱其所爱,无拘无束。”
“那一日已经不太遥远。”
叶赛尔在街上狂奔,背后远远的有急促的马蹄声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识一片空白,狂奔中,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掩着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耻辱和羞愤的红晕依旧在脸上未曾褪尽。
“我跑不动了……”狂奔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体能到了极限,再也无法支撑。她在一条巷子中停下来,用手撑着墙壁剧烈喘息,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着手,试图将那只一路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放开,“我实在跑不动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来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叶赛尔背身抵上门,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看到紧紧握着她手腕的断手——正是这个从石匣里出来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巫罗府邸,顺手拔出挂在床头金钩上的弯刀,对着将那个压在她身上的猪猡狠狠刺了下去。然后带着惊魂未定的她从巫罗府邸里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这里。
听到她这样的话,那只手却微微一震,忽然间仿佛有幻听出现——快跑,真岚,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脑海里回荡,穿越了长久的光阴而来,带了遥远的暖意。
那只手忽然紧了一紧,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跄进入一间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间,背后的巷子口已经出现了追兵的身影。
这宅子的主人大概为了避兵祸,已经逃离了叶城,只留下一个华丽的空壳子。
“神……神啊。”她看着石匣里的那只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只断手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然间,她耳边听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声音,镇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们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书坊——有座门上贴着一对送财童子的院子。”那只手一边警惕着外面,一边迅速地说着:“你去那里和那笙他们汇合。”
那种语气不容决断,叶赛尔看着这只会说话的手,敬畏地点头。
“快躲好,”听得外面的马靴声已经近在咫尺,那只手比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走,你就逃!”
还不等叶赛尔明白他准备干吗,只看那只手在地上迅速地划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然后低低喝了一声,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凭空便出现了一袭红衣。
“啊?”叶赛尔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眼前已经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那个幻化出来的红衣人,居然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外貌!
真岚变身为女子,拉开了门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红衣一闪,投入了门外寒冷的空气里,一路狂奔而去。红衣耀眼,追兵们立刻发现了这个目标,发出了一阵喧哗,脚步声纷纷随之远去。
叶赛尔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从后门悄然离开,奔向那个指定的地点。
在进入瓮城后,眼看就要追上那个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弯,转过去却立刻失去了目标。追兵们大惑不解:瓮城和外城部署着众多军队,这条路又没有其他分支,两侧壁立,那个红衣女子穿着如此显眼,怎么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瓮城里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战留下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断手残肢横陈满地。冰族军队向来律令森严做事严谨,不惜搬开了整座尸山,冒着血腥味一个个的翻过来查看,却始终没发现要寻找的人。
“难不成真的会飞?”队长喃喃,诧异地翻检着死尸。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象力也只是如鸟类那样飞走,却始终没有想到这个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该死的臭娘们!”翻遍了一条街,染了满手血腥还是一无所获,冰族战士心里的愤懑到达了极点,用刀枪在尸堆里乱戳一气,“回去请求少将把她的同党一个个都吊死在城头上!看这个臭娘们还敢不敢继续逃,敢不敢继续和我们作对!”
在那一队人马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尸体堆里一只手悄悄伸了出来。
扒拉开了那些压在上面的沉重尸首,以指代步、一溜烟地沿着墙根哒哒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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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混迹在沿路的尸首堆里、回到杨公泉那个小院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是下午。
叶赛尔和那笙已经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里,看到地窖门开一线,立刻就跳了起来。断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几个人平静:“好了,现在暂时安全了——大家在这里等到天黑,空桑那边会来救我们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会来么?”那笙欢喜,“那就太好了!”
叶赛尔休息了一段时间,显然体力渐渐恢复,神智也冷静下来。然而她却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
“什么?外面很危险,你出去就是送死,绝不可以!”那笙吃了一惊,连忙阻拦。
“是的,现在请你暂时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拦住了红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还在巫罗那里!我怎么能扔下他们不管?明天他们就要被杀了!”叶赛尔霍然站起,“我是他们的族长,一定要回去救他们的!”
她回头看着盘在一旁不说话的断手,恭谨地单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预言,无论怎样颠沛流离也保存着这个神圣的封印。我们相信,当把它交给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时,宿命便将改变……”
“可是,我们信奉神的旨意,却更无法舍弃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头,眼神决然。
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那只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动了。只是指尖一动,便将红衣女子定在了当地,叶赛尔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动弹半分。
“我不能让你去,”真岚的声音不容反驳,“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为什么要管我死活呢?!”叶赛尔不甘而愤怒,眼里含着泪水,言语之间渐渐失去了冷静,“在我愿意选择和族人同死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阻拦我呢?霍图部的人,大漠上的儿女,没有一个可以忍受这样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岚却是毫不动容,“因为我也算是半个霍图人啊。”
叶赛尔一惊,却听到那只手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沉郁而坚定:“百年前,我眼睁睁看着许多霍图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亲至爱的人——所以百年后,我不希望这一幕会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着那只断手,那一刻,这个向来洒脱开朗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令她听了感到心下难过。
“所以,叶赛尔,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断手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我向你保证——今夜我们走之前,会把你的族人都一并救走。”
那只断手重新向着地窖门口走去:“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巫罗府邸打听消息。”
飞廉是被外面的惊呼声从侧厢里引出来的,湘方才叙述的一切还在他脑海里回荡,那种种激烈低回的情绪在胸臆里激荡,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间觉得眼前叶城动乱的一切都仿非真实。
——原来这一切,其实不过是荒漠里那一场死亡引起的后果……正是从那座古墓开始,那个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绝路!
“少将!那个贼女人、那个贼女人……”巫罗府邸里的总管从内院跑出,脸色惊得煞白,“那个贼女人,伤了巫罗大人,跑掉了!”
“什么?”飞廉看到满院子已经是侍卫,吃了一惊,“怎么会让锁着犯人跑了?”
“这个……”总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时有些为难,半晌嘴角浮起一个暧昧的笑,低下了声附耳,“少将,巫罗大人他拷问漂亮女犯人,一贯都是在床上……”
“住嘴!”蓦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飞廉只觉的无穷无尽的恶心。
“是,是。”总管连忙噤声,心下却暗自不屑——巫罗大人坐镇叶城百年,什么样的声**望游戏都不足为奇,玩一两个沙蛮女人又怎么了?帝都门阀出来的纨绔子弟,又能干净得到哪儿去?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飞廉转身往后走去:“到底伤得怎样?快带我去看看巫罗大人——这个当儿上,巫罗大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将会是整个叶城的麻烦。”
“是。”总管忙不迭的往后带路,抹了一把汗,“已经传医生进去了,少将放心。”
两人往后走去,刚进了后院,就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断喝,一盏药碗被从里面扔了出来,在院子里摔得粉碎。巫罗的声音直传出来,颤巍巍的衰弱异常,却带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杀气:“饭桶……饭桶!给我……都给我拉出去杀了!”
“是!”里头有侍卫拉了人,便从偏门往外走,留下一路呼号。
“怎么?”飞廉看到那个人是太医服色,不由吃惊。
总管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跑到一边向侍从问了一遍,脸色也渐渐变得不好起来,一阵红一阵白,尚未想好要怎么和飞廉交代,却见对方已经推开了门。
“巫罗大人,晚辈来探望您了。”飞廉在门外说了一句,便准备进去。
“出去!出去!”然而里面的人却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没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长者风范,嘶声,“滚出去……不许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飞廉一怔,顿住了脚步:“我是飞廉,巫罗大人。”
“也一样!谁都不许进来!”巫罗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传来,微弱而暴虐,仿佛又转头问下一个医生,“你说,能不能治?快说!”
“这……这……”一个人伏在榻前,颤得帷幕不断抖动,“刺客这一刀太深,依然伤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还阳’之丹入药,或许尚有……”
“闭嘴!”巫罗的声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妈的早死了!现在来说这个干吗?你、你给我老实说……还能不能治?”
“……”那个太医跪在帷幕里,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筛一般。
“饭桶!”巫罗的声音重新嘶哑响起,阴枭暴怒,“拉出去,斩了!”
飞廉站在门口,看到那个医生被侍从从帷幕里拉出,瑟瑟发抖地押出去。前头的侍从已经回来禀告,金盘上托着刚刚被斩下来的太医的人头。眼看第二位医生又要被押上断头台,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拦。
“别,别,”总管眼见不对,连忙低声劝阻,“少将使不得……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飞廉不悦:“就算医术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杀人,实在也太过了。”
“唉……”总管跺了跺脚,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少将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个沙蛮女贼,逃时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飞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伤在哪里了?”
总管侧过头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飞廉脸色骤然一变,露出某种啼笑皆非的表情来,却一闪即收,讷讷:“哦,原来如此……实在、实在是……”
总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将此刻还是稍做退让的好。”
“明白了。”飞廉忍着嘴角一丝笑,转过头去,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叹,“那请你转告巫罗大人好生修养身体——目下叶城危如累卵,还请他早日康复,共同对敌。”
“是是。”总管巴不得送走这位爷,连忙点头。
飞廉正准备离开,忽地看到第二个太医的头颅又被端了进来,眼角一跳,有怒意难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转身,拉住了总管:“飞廉还有一事相求。”
总管刚舒了一口气,立刻又绷紧了:“请少将吩咐。”
飞廉指了指门内,低声:“如果巫罗大人再要滥杀无辜,请你想个方法遮掩。”
“这、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总管白了连,连忙擦汗,“巫罗大人的脾气少将也知道,敢说一个不字,小的脑袋就落地了!”
飞廉叹了口气,指指外面:“总管不必为难,大人的命令可照办不误——只需从前方取几个死尸首级回来,面上抹了血送去给大人消气便是。”
“哦……”总管松了口气,想了一想,点头,“少将说的是。”
“那拜托了。”飞廉转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赶来的狼朗。那个来自西荒、有着棕褐色肌肤的军人大步而来,沉声:“少将,里头怎么了?有奸细么?”
“不,不是,”飞廉摇了摇头,叹息,“巫罗大人想要非礼抓来的一个沙蛮女子,结果被伤了要害,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样不解。
“也是报应,”飞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仿佛在里面压制多时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失声笑,“巫罗大人……咳咳,估计日后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声,“那不是被……”
“嘘。”飞廉连忙阻止,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来了这里?外头战事吃紧着呢。”
“还好,昨夜伤亡虽然惨重,但白天里他们没有再进攻。”狼朗简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却看着帝都方向——那里,白塔已经拦腰折断,但是万丈高空之上却有一片金色的浮云停驻。隐隐约约,仿佛底下的伽蓝帝都里升起无数如缕的红色雾气,不断往伽楼罗底下收进。
——那样可怕的机械,几近于“神”的创造,只要一动、叶城的这些血肉铸成的防卫便不堪一击。以区区百架风隼和数架比翼鸟,又怎能与其抗衡?
“为什么伽楼罗还没有出动?”他喃喃,眼里有着某种担忧。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飞廉叹息,“或许,是因为破军胸中杀气尚未消除,还忙着屠戮;或许……只是因为驱动伽楼罗的力量还不够一击即溃?”
狼朗狠狠一顿足:“那么,我们难道就在这里坐以待毙?”
飞廉霍然回头,仿佛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围?”
“是。”狼朗断然,“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商量这事——叶城无险可据,又毗陵帝都,在迦楼罗的攻击范围之内,绝不可久留。我看破军目下困住我们,必然是有所图谋,我们必须趁着伽楼罗尚未出动尽早撤走!”
飞廉苦笑:“就算突围了,又能去哪里?”
狼朗也是没有主意:“或者,晚上抽个时间,召集众将再来商议?”
两人商量未定,却又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跑动声,不由齐齐吃了一惊,大步走出外面:“怎么?叛军又开战了?”
“禀少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禀告,“是那群沙蛮子又走脱了!”
“什么?”飞廉吃了一惊,想起那群被锁在庭院里的西荒人,“不是被锁着么?”
“是啊……本来是锁得好好的,周围的看守也未曾大意过!”那名战士也是诧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个给偷偷开了镣铐,放跑了那群沙蛮子!”
话音未落,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伴随着粗暴的喝骂声:“小崽子,我让你跑!”
飞廉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军人拎着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里打的力气,一脚踢出去,身体上发出闷闷的钝响,那个孩子随即飞出了一丈多远,后背重重砸上了墙角才止住去势。
“打的好,卫默公子!”周围的军士发出轰然的笑声,带队的卫默再度拎起那个孩子的头发,狠狠一脚将他踹了出去,仿佛把连日来战场上受的不顺都出在了对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默不作声的一下下承受,口鼻里都沁出血来,却不求饶也不躲闪。
那样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围得军士更加暴躁,好几个人步出行列,想参与这一场虐杀。
“住手。”飞廉适时开口,拦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战士。
他认出正是那个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视着那些下属,最后目光落到了卫默脸上,缓缓开口:“各位,你们难道都忘了讲武堂的训导了么?‘荣耀与梦想同在’——如今外敌当前,你们不思血战卫国,却在这里虐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这是你们的荣耀么?这是你们的梦想么?”
被少将罕见的严厉语气逼得窒了一瞬,半晌卫默才抗声分辩:“少、少将……那群沙蛮子居然敢逃跑,我们半路上只截回来这一个。”
“截回来就活活打死?”飞廉语气更加不善,“你们还算是战士么?”
“我们确实是在为保卫帝国而战!”卫默也是出身门阀的贵族子弟,虽然身份职位都不如飞廉,但心气却比飞廉更高,当下冷冷反驳,“什么讲武堂训导?讲武堂训导的是‘七杀碑’!——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耻无信之徒,就要一概杀无赦!”
“住口!”飞廉再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厉叱,“这里是叶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杀,为何不一并去和帝都那叛逆为伍!”
卫默冷笑:“破军杀我兄长族人,我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气氛逐渐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断,却是狼朗,“只是一个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将既然心怀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么?”卫默一愣,却看到飞廉已经点了点头,举起了双头金翅鸟令牌:“诸军听令,一律不得阻拦!”
令符一出,帝**队律令森严,服从便是天条。所有战士齐刷刷让开一条通路,却个个心有不甘。那个孩子从地上挣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飞廉他们一眼,终究没有力气站立,就这样用双臂撑着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离开了这条街。
“还愣着干什么?”看得那个孩子离开,狼朗低叱了一声,“都该回去守城了!”
“是。”战士们发出闷闷的回应,垂头丧气地离开,个个眼里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样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卫默肩膀,“你以为飞廉少将会白白放跑一个造反的沙蛮子?——一这个小崽子迟早会爬回去找他同党的,少将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连窝端了!”
“什么?”卫默和诸军齐齐一惊,回头看着飞廉,惊诧中带有钦佩。
飞廉一愣,随即明白狼朗是在帮他找台阶下,嘴角牵起了一个捉摸不定的笑,挥了挥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别为这种小事分了心——一个时辰后,各队的队长来府邸里汇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议。”
“是!”诸位战士齐齐俯首,各自离开。
在众军退去后,两人返身向着巫罗府邸走回,一路低语。
“多谢你帮我圆场。”飞廉叹息,“否则我和卫默,非撕破脸不可。”
“哪里,少将心怀仁慈,本是难得,”狼朗摇头,眼里露出复杂的笑意,“只可惜时候不对——乱世用重刑,不是讲仁恕的时候。少将为一个沙蛮小孩冷了下属们的心,实在不值得。”
“我知道。”飞廉喃喃,“但我总不能看他们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个孩子——何况现下的情况,哪里是追究这些小事的时候。”
“但可以想个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飞廉也是苦笑:“正在气头上,要做伪也太难了。”
“得,你做事贵族气,不肯轻易低头——那少不得我就是伪小人了。”狼朗无奈地摇头,又走了疾步,忽地抬头,正色,“飞廉,方才,我已经想到了突围后我军的最好去处。”
飞廉霍然住脚,转身看了过来。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顿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营。”
飞廉一怔,随即摇头:“也是,那里是你原来所在的部队,或许会有一些军队愿意支持我们——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里,终究也无险可据,一样会被伽楼罗追上歼灭。”
“不,那里有天险可守!”狼朗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低沉地吐出了几个字。
飞廉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久久无语。
湘方才的追述还在耳畔回荡,激起连绵的幻象——冥冥中他仿佛可以看到那个人在漫天的风砂中崩溃,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着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个石门背后,幽冷的泉水里,埋葬了他毕生再也无法获得的至爱。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军团的少将转过了身,面向西方尽头喃喃——
“是的……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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